这时,胡晓丽端着一大盘切好的水果来到了餐桌前。她把果盘放到桌子中间,“爹,这就是咱村的土疙瘩酒。您再细细品一品,是不是有土疙瘩酒的味道。”
仓不缺又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了酒。他闭着眼,闭着嘴,半天不说话。胡晓丽坐了下来。
“还别说,这酒里,在很深的地方,还真有土疙瘩酒的味道。不过是在很深的地方。”仓不缺摇头晃脑地说。
“对的,爹,”仓健说,“那原来的味道就是藏在最深的地方,要用力品才能品出来。”
“那这到底是不是土疙瘩酒?”
“是,也不是。”
“你小子才去上海几个月,这说的话我咋就已经听不懂了哩?所以才不敢让你进城!”
话没说完仓不缺就撩起大巴掌作势要击打仓健的脑袋。仓健慌忙躲闪。
仓里满说:“仓健说得没错。这酒是我们家在土疙瘩酒的基础上自己酿的。”
“自己酿的?你都能自己酿酒了?”仓不缺一脸问号地看着仓里满。
“我们村不是有很多人会酿酒的么。”仓里满不紧不慢地说。
“那你在上海卖起酒来了?”
“这酒不卖,私藏,就自家人喝。”
“就仓家的人能喝这酒?”
“我也拿来招待贵客,不过很少带到外面喝,也不送人。”
“只有你有这酒啊?”
“对,我的酒。能喝上这酒的,都是我的朋友。你知道我对朋友是很挑的。”
“喝这酒我怎么还有压力了呢!”
仓里满微笑着给仓不缺又满上一杯,然后放下酒壶。仓不缺拿起酒壶,给仓里满斟酒。仓里满用手护着自己的酒杯,颇为谦恭。仓健见状,把脑袋凑到胡晓丽面前说悄悄话,“你不喝点?”
“爹在呢,可不敢喝酒。”
正说着,仓不缺提着的酒壶冲仓健这儿来了。仓健忙端起酒杯接酒。
“臭小子,爹给你倒酒。这些日子你要是给你满叔添了麻烦这就给满叔陪个不是吧。”
仓不缺说着给仓健满上了一杯。仓健端着酒杯,看着仓里满,“满叔,谢谢你这些日子的关照。我先干为敬!”
仓健一口就把酒喝干了,然后把酒杯底亮给仓里满看。仓里满没吱声。仓不缺看向胡晓丽,“话说回来,我看晓丽脸上的伤,咋还没长妥当呢?”
仓健忙说:“爹,这医学上的事满叔安排着呢。”
“那就是说你俩还得回上海呗?”
“啊?爹,您不是这就要把我俩领回家吧?”
一听这话,胡晓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仓不缺看着她。
“我去给您煮茶,爹。”
胡晓丽说着离开了餐桌,跑到房间的一角开始摆弄茶具。仓不缺把脸转向仓里满,“难道是我误会了,里满?”
“是你的孩子,是不是回上海,要么听你的,要么听他们自己的,我做不了主啊。”
“仓健,你的意思是?”仓不缺看向自己的儿子。
“爹,满叔今天就回上海,我和晓丽会陪你在西安耍两天。我们有时间聊的么。”
“你个臭小子!聊什么聊?这事要不整明白你哪还有心思耍?”
“爹,你就听我的!满叔也说了他不做主,那就等他回去了我们自己聊好了。”
仓里满毫无表情地看着仓健,随后,他的鼻孔里貌似有轻微的一个“哼”喷出来,“说好去上海治伤的,到现在还没治好,你们都耍我哪好歹我也是个村长?”
“满叔,你看我爹才到西安屁股还没坐热,咱今天不谈这个,行不?”
“我没谈啊!我一直在和你爹喝酒呢。”
“爹,我们明天再谈!”
仓健说着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仓不缺倒满,然后又探过身子给仓里满倒酒。仓不缺看着酒杯,“仓健,你再敬你满叔一杯,然后我有话说。”
仓健正好想给自己斟酒,于是马上把酒壶对着酒杯倒上了。可是,酒壶里只剩几滴酒了。
“发财酒。”
仓健说着放下酒壶,端起酒杯对着仓里满,“满叔,不管我们回上海还是回磊矶村,我做小弟,就一直做下去了。”
仓健仰头喝干了酒。仓不缺貌似听不懂地看着仓健,“做小弟?你傻呀?给谁做小弟啊?”
“我就这么一说。行了,您说吧,爹!”
仓里满说:“已经没酒了。我这一杯就留着和你一起喝吧,哥。”
仓不缺想了一想,开口了,“里满,你知道仓健这小子一直闹着要来上海跟着你干。我一直不让。你知道为啥?”
“你说我在上海干的都是坏事呗。”
“不是那样说。你看,我也不了解上海,更不了解你们那个行当。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听见的,电视里看见的,都是说你们那个医疗行当很黑,很乱,很腐败。”
“所以你说你不了解就对了。”
“也许我不了解,可是我也不想让孩子去冒险,万一他们说的是对的呢?”
仓健插嘴:“不敢乱说,爹。”
仓不缺马上问:“那你还说当小弟呢,咋的?闹黑社会啊?”
仓健又端起酒杯,然后仰起脖子,把酒杯举到头顶,张开嘴,让最后几滴酒掉到嘴里。
“这孩子看来平时也喝不上这酒。看把他馋的。”仓不缺怜惜地说。
仓里满忙说:“都喝不上,金贵着呢,哥,都是用我的血熬出来的,所以只有我在的时候才有可能喝上。”
“不扯这没用的。你看就这孩子,缺心眼的,去上海跟着你,我怕他会被灭掉。”
“都是法制社会,哥。而且,我能让他吃亏?”
“看,露出来了吧?我就知道这段日子在上海这臭小子肯定没少受你诱惑。”
“那当我没说,你自己做主。”
“所以我就借这最后一杯酒,请你帮我一个忙行不,里满?咱干了再说?”
“走起!”
两人举杯而饮。仓健无语地看着这一切。稍顿,两人放下酒杯,满脸写着两个字——痛快。
“里满,我就说六个字,你看着办。”
仓里满掰着手指一字一句地说:“马上回磊矶村?”
仓不缺摇头,“不是,不是这六个字。我说的六个字是——仓家不能断后!”
“可我也没媳妇啊,一时半会还生不了呢。”
“不是让你续香火。是仓健。”
“那你和我说这话是啥意思?仓健不也在这儿呢吗?你和他直接说。”
“就是要你帮忙别拦着,让他俩回磊矶村。”
“那就是我刚才说的六个字。再说了,我干嘛拦着他俩?”
“我当这么多年村长,学会了在一群闹事的人中一眼认出领头的那个,然后就好办了。”
“可我根本就不在那群闹事的人中间啊!”
“那就算我多嘴了。来!”
仓不缺正要再次端起酒杯,却发现酒早已喝干了,“晓丽的伤还没治好,那就让他俩再跟你回上海。不过你要答应我一治好就让他们回。”
“还是那句话,我不拦着,可是回不回去得让他们自己定。”
“那就好。我一进门看见晓丽的伤还没治好我心里就一凉,还以为你在使坏。”
“我要霸占您孩子啊?他俩那么大了,我能霸占得了吗?”
“是说你惯着他俩,和我作对。”
“哥,你一直说我喜欢和你作对。这黑锅我不背。”
“你以为我恨你,我以为你恨我,何苦!”
“你不恨我?在上海干坏事,还把村里那么多劳力喊去上海再也不回村了你不恨我?”
“我恨你能喊你来喝仓健的喜酒吗?你说你来不了,我还特地把喜酒延后了两个星期。”
“是因为我才延后的吗?”
“村里办喜酒都是日子一定就不能改的。只有你,才有能耐让我改了喜酒的日子。”
“果然改不得。”
“可不是?这一改日子,正好碰上雪鹰来捣乱,还抓破了晓丽的脸。你说……”
“是我的不是了。”
“也怪仓健这小子笨!不懂保护媳妇。这么不机灵的人在上海怕是要吃亏。”
仓健大叫:“你干嘛老是说我笨啊!再笨不也是你生出来的?你骂自己哪!”
“怎么说话你啊臭小子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仓不缺抬脚扯下自己的鞋子,拎起来就要咂仓健的脑袋。仓健正要逃,胡晓丽不失时机地来到了餐桌旁。她的手里还端着一盘茶具。仓不缺忙藏起鞋子,坐回椅子里。
“您喝茶,爹!”
胡晓丽说着开始把一只只茶杯放到个人面前。仓不缺怒视着仓健,貌似还没骂过瘾,“就说你小子缺心眼。要让你在上海过日子,非得被那些人精吃掉不可!”
“哪有什么人精啊!还不是一样的人!你问晓丽。”
“难怪你满叔也不拦着你回村呢。我猜就是因为你太笨了,连你满叔也不想留你。”
“说什么哪,还是不是我亲爹?都欺负我是吧?告诉你,满叔想留的不是我,是晓丽!”
胡晓丽正在斟茶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仓里满吃惊地看着仓健。仓不缺更是如遭雷劈!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仓不缺用手指着仓健——有点抖。
“对,我是笨!可晓丽不笨啊,她比上海人都聪明!你满意了?”
仓不缺慢慢地把目光从仓健脸上移到胡晓丽脸上,“晓丽,仓健说的是真的?原来一直是你想去上海而不是仓健?”
胡晓丽的脸已经煞白,茶也没法斟了,“爹,我……”
仓不缺突然雷霆大怒!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啪——!”地一下重重地把手掌砸向桌面。桌子上的茶具齐齐地被震出一尺高,然后又摔回到桌面,七倒八歪地躺在那儿,茶水泼得到处都是。他大喊:
“难道你嫁给我们老仓家就是因为你知道仓健有一个叔在上海?”
胡晓丽被吓得赶紧把茶壶放到桌上,两只手握在一起瑟瑟发抖,“不是的,爹!”
“我和晓丽都喜欢上海,可是现在看起来上海只喜欢晓丽,不喜欢我。”仓健又添了一把火。
“上海喜欢晓丽?”
仓不缺说着转头看向仓里满,发现他手里捏着一个茶杯,正不慌不忙地喝着茶。
仓不缺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懂了。”
“仓健毕竟是你的儿子啊哥,”仓里满慢条斯理,“在上海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并不觉得他笨。”
“原来他说做小弟就是给你做小弟!”
仓不缺直直地指着仓里满。仓里满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抬起头来直视着仓不缺,“我也做过小弟。我给人拖了五年的地,五年!”
说到五年的时候,仓里满也拍案而起!他和仓不缺面对面站着,四只眼睛貌似都要喷出火来。
“可你是他的叔啊!他喊你满叔,满叔,满叔!”仓不缺的声音都抖了。
“要不然他连给我做小弟的资格都没有!”仓里满的嗓门又提高了一格。
“我明白了。难怪臭小子要我等你走了再聊呢。我懂了,我懂了。”
“你不懂。你不懂你儿子,你不懂仓健。我比你懂。”
“呵呵。”
“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儿子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他一定会跟我回上海,会跟着我干。”
仓健吃惊地看着仓里满。胡晓丽吃惊地看着仓里满。仓里满盯着仓不缺不放。一秒,两秒,三秒……终于,仓不缺咬牙切齿地说:
“我这就带他们走!我这次来对了,谢谢你给我买的机票,我这就带他们走!”
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座位,跑到墙角要去拿还没打开过的行李。
胡晓丽满脸无奈地看着仓不缺,然后转头看仓里满。“满叔,你说话呀!”
只听仓里满冷冷地问:“行李里没有你带给我的东西吗?山羊肉什么的。”
仓不缺怒不可遏,“有!可我现在不想给你了,原路带回!”
“蛇皮袋子里貌似装着不少山货呢。也要带回去?”
“我去机场摆个摊卖了!”
“这么小气,还说你不恨我。”
仓不缺整理了一下两件行李,然后转身怒视着仓健和胡晓丽,“你们俩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屋里收拾行李!”
“现在就走啊,爹?”仓健小心地问。
“现在不走还等啥时候?等你媳妇都没了你才走哇!”
胡晓丽抵着头站在那里,两只手握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什么。仓健焦急地看着仓里满。
“你等一下,我在让办公室查航班。”仓里满淡淡地说,“说走就走,也得有飞机才行的。”
仓不缺一挥手,“那就去机场等着!我不想和你多啰嗦,孩子跟我走,啥也没说的!”
“我一会儿就走啦!你也见不到我了,还不如和孩子们在西安耍两天。”
“不耍!一离开村子我就心慌,只有把孩子弄回村里我才踏实。”
这时仓里满的手机来了信息。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