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红花集。
以前这里不叫红花集,而叫陶家村,因为陶家村没了,所以才有的红花集。
地上的土很黄,很松软。
陶岳鸣从来没见过这样黄的土。
他弯腰用遍布老茧的拇指和食指,捏起了一撮土。
土质松散,化为粒粒尘埃,从指尖流逝,飘散在冬月的寒风中。
这不是土,是沙,陶岳鸣的手指却仿佛是沙漏……
沙已尽,人已化成白骨。
生死弹指一念间。
那日——
二十年前的十月初二,午时三刻。
刺眼的阳光普照大地,长安菜市口死一般的寂静。
负责行刑的刑部侍郎在诵读罪状之后,三十六名刽子手同时高举虎头大砍刀,猛然砸落,跟随着三十六道鲜血喷起二尺多高,三十六颗人头一同骨碌落地。
三十六口血色喷泉,带有温度的血雾在阳光的照射下,剔透晶莹,颇为绚烂。
血还未流尽,尸体便已倒地。
据说有在场百姓亲眼目睹,落地的人头还会眨眼,还会流泪。
血,红色的血,一地的无头尸体,这仿佛是地狱,是屠场。
场面触目惊心,围观百姓惊恐万分、有甚者已经当场呕吐出来。
小孩啼哭,野狗挤在人群中,贪婪的目光看着一地的尸体,吐出长长的舌头,“哈哈”喘息。
百姓们表情各不相同,有悲痛、也有惋惜、更多的则是唾骂。
侍郎大人看着一地的尸体,眼角含泪,缓缓将手中的罪状抛入火盆,燃烧为灰烬。
余烬翻飞。
他知道丞相大人不可能通敌,更不可能对西域使者泄露朝廷机密。
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铁证如山,加上各派党羽的谗言逆语,以及各公侯的利己态度,罪已定,命将无。
侍郎大人唯有哀然叹息,他只希望陶丞相的小儿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这是丞相唯一的血脉。
“想必,他们已经出城了……”
阳光依旧刺眼,帝国军队的铁骑奔出长安,黑色铠甲,熠熠生辉,马蹄绝尘,尘土飞扬。
通敌欺君,诛灭九族,昭告天下,以警臣民。
天下各地贴满了告示,上面罗列了陶之松的十三项滔天罪名,包括十二名通缉人员名单,其中有陶岳鸣以及八名家将,和两个丫鬟,一名奶娘。
八名家将为了抵挡虎贲铁骑浴血奋战,接连战死,两名小丫鬟胆子小,半夜偷了奶娘的所有随身财物,抛弃小主人逃跑了。
奶娘独自带着陶岳鸣一路落荒逃到了洛阳。
洛阳的王太守曾是陶公的门生,也是陶公最信任的人,奶娘希望能得到王太守的庇护。
如果没有奶娘,陶岳鸣说不定早已经死了。
奶娘还不老,刚刚四十出头,她出身于一个落魄的门第世家,奉命带着陶岳鸣出城时,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女已经被逮捕了。
奶娘随身带的金银首饰被两个丫鬟偷走了后,两人一路落魄,饱受心酸苦痛。
她们甚至沿街乞讨过。
她曾为了三斤猪肉,不惜向一名屠夫献身。
屠夫贪婪无度的目光,在她丰满成熟的身体上肆意搜索。
陶岳鸣至今还忘不了,那张流着口水满是胡子渣的脸,在奶娘白皙的脸上摩擦。
她流泪,痛苦,绝望,甚至想过要自杀。
但她还是将陶岳鸣安全带到了洛阳。
洛阳城门大开,并未看到一名守卫士卒。
正月初三,户户闭门,都在与家人享受温馨的团聚。
热气腾腾。
一锅煮得滚烫的牛肉旁围了一堆人,王太守的幼子往锅中加了一枚青蒜,一片新姜,如果再加几粒花椒的话,味道会更棒。
奶娘拖着草鞋,全身破烂肮脏,她独自敲开了太守府那威严的朱红色大门。
一个小脑瓜从门后钻了出来。
仆人一听是陶公的家人,立刻满脸热情,让奶娘稍作等候。
仆人回去禀报。
奶娘有希望了,她几个月来的辛苦没有白费,她没有辜负陶公的嘱托,更没有愧对陶夫人。
她开心,她激动,那双曾满是沧桑泥垢的双手,紧紧握着。
而她等到的不是王太守的热情迎接,却是一支帝国军队,朱红色的大门开启时,一队人马已经冲了出来,把坚硬、沉重、冰冷的枷锁,套在她的脖子上。
“哈哈……竟敢自投罗网,这将是今年的第一大喜事,今年必定时来运转,快进去禀报太守。”
陶岳鸣躲在街角的一株银杏树后,双目充血,手指紧紧扣入树皮。
寒冷凌冽。
在以性命作为威胁的时候,昔日的恩情已经不值一提。
王太守也是人,也有家人,他儿子也才五岁。
他为什么要窝藏逃犯?他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他要好好的生活着,他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家人。
任何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这是他们的自由。
陶岳鸣眼看奶娘被抓,他没有恨王太守,也没有恨那个说谎的仆人,更没有恨两个偷走钱的丫鬟。
他恨,他只恨自己。
为了自己活着却牺牲如此多的性命,自己算什么?又凭什么让别人为自己而死?
他们都是为了保护陶岳鸣,保护陶公的唯一子嗣而牺牲的。
如果王太守义无反顾地坚守昔日恩情,那只会死更多热心而又有情有义的人。
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任何人在做一件事时,永远都有自己认为对的理由。
纵然在别人眼里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