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又笑问道,“不知令君又以为如何?”
“天子无财,”荀彧脸上挂着微微的笑,缓慢的说道,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显然这个问题,他也曾夙夜思索,“天子无财,百姓贫弱,而官吏欺下瞒上,损公肥私,汉之所以至此,乃因吏制。吏制朽坏,已不足以支持天子治国。”
“不错!令君之言,甚合我意。”曹昂拍案而起,“一切制度问题,都是契约问题,一切契约问题,都是委托代理问题,一切委托代理问题,都是组织激励问题。归根到底,组织失衡、激励失当,才是大汉之所以走到今天的原因。”
前世的曹昂喜好经济史,曾经读过数百部西方经济史及理论著作,连枯燥无比的八卷本剑桥世界经济史都曾用了两年时间用心啃过,对欧洲的经济发展以及由此而来的历史变迁可说是了如指掌,中国的经济发展作为一个比较对象,常常出现在欧洲经济史的著作里,讨论最多的,也便是中国经济中“虚假的繁荣”问题。中国历朝历代均有盛世,每个盛世,都曾接近农业文明的天花板,但总是无法突破农业文明到达工业文明。
其实何必怪罪中国,法国、德国、西班牙、荷兰,这些欧洲曾经煊赫一时的国家,又有哪个当真能爆发工业革命?这些国家的工业革命,不过是追随英国的脚步,一直在抄袭,从未有超越。以曹昂的阅读来看,英国之所以能展开工业革命,在历史上说,是一个极其偶然的事件。两千年的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织,才在世界的一角产生了工业革命。仔细研读过工业革命研究著作的曹昂知道,工业革命的诞生,其实是无数极小概率事件连续发生才出现的极小概率事件。
自曹昂穿越之后,熟知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的曹昂,找来了能找到的所有的关于汉朝经济民生以及官制旧例的竹简,一一的仔细读了;也曾询问过许多老人,不但有孔岫与张机这样历经数朝的长者,也有许多田边的老农和许多豪族的族长。这些调查研究以及结合前世曹昂所学所读,曹昂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推论,汉朝的制度,是中国最可能爆发工业革命的制度环境,但是技术条件实在是差的太远;自汉朝之后,中国的制度已经跑偏,只可能无限接近农业文明的天花板,却再无可能以自身之力去打破天花板。
如果无法打破农业文明的天花板,那么,马尔萨斯的陷阱将永远诅咒这一块大陆。人口与生存,将是历朝历代永恒的难题。要开疆拓土、要盛世繁荣,就需要人口;可人口增多,农业生产跟不上,只能贫富分化,贫富差距一旦越过界限,必然是无休无止的战争。
而东汉末年,便是这样的情况。第二次小冰河期使得气候转冷,凛冬已至。因为温暖期增加的人口顿时成为一个族群生存的负担。首当其冲的是北方草原的匈奴、鲜卑、乌桓;水草渐消渐少,没有存粮的游牧民族开始频繁南下,作为农耕文明的汉朝因为边境战事频仍,为了帝国的生存开始剥夺政权腹地农民的口粮;官吏因为生存和贪欲开始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土地因为干旱减产,作物因为气温降低而淘汰,为了生存,农民只能起事夺粮。于是恶性循环开始,大汉失鹿,国将不国。
制度的腐朽和落伍,使一个帝国走向衰亡;马尔萨斯陷阱的诅咒,使一个文明走向黄昏。
当曹昂纵马行在衰亡的汉帝国土地上时,当曹昂纵马奔跑在汉文明的黄昏下时,曹昂想的念的,时时刻刻才下心头又上眉头的,并不是如何击败二袁,统一大汉,而是突破马尔萨斯陷阱,而是制度、技术、风俗;而是星辰和草原,而是远方的歌声。
“在南阳时,贾文和曾问我之志向;来陌丘路上,杜文绪曾问我之志向;今日至此,令君又问我之志向。我之志向,从来如一。”
曹昂振衣而起,慷慨作答。
“我之志向,不在于荣华富贵;我之志向,不在于称雄当世;我之志向,更不在于中兴大汉。我之志向,从来如一,自曹昂记事至今,我之志向,从未有过变化。”
“昂虽不才,愿活天下之人。”
“即使是生逢乱世,即使是群雄逐鹿,昂也倾己之全力,活天下之人。”
“我曹昂要活天下之人,不单是要活当世之人,我也要为后世之人留下一条活路。”
“我曹昂有生之年,或许不能看到这一片大陆突破农业文明,走向另一片不一样的天地。但我曹昂有生之年,一定创设出一种文明,一种让天下之人都可以活着的文明,一种让天下之人,有尊严的活着的文明。”
“这,便是我曹昂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