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我这不赶时间呢吗。”
“还好饭没洒。”他只是拿出饭盒拍了拍,又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转头就要走。保安大爷见状,脸上顿时写满长辈的威严,扯着他的衣服道。
“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育教育你,给我过来。”
两人拉拉扯扯地来到保安亭里。
“站好。”
“你小子每次骑车都这么快,还不登记。”
“送饭还是送命啊?”
见卢西安不说话,大爷点起一支烟,更加厉声地呵斥起来。
“过来,把你名字写上。”
他还是不动弹。大爷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扯到桌前。
“写!”
他拿起桌上的笔愣在那里,好一会儿都想不起来自己名字怎么写。
“写啊!”大爷在烟灰缸里碾灭了烟头,再次提高音量。
“我不会写。”他放下了笔。
这句话给老爷子呛得喘不过气,大声咳嗽。
“你不会写?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我叫卢西安。”
“那还不会写,给我写!”大爷拍案而起,怒目圆睁。
卢西安不理他,扭动门把手想要离开。这个动作完全点燃了大爷心中的煤气罐,一只手扯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挥拳欲打。咚咚,门外响起了两声敲门声。保安大爷一看,立马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把卢西安甩在一旁。表情一改之前的愤怒,代以老年人特有的慈祥,轻轻地扭开门把手。
“孙女,来啦。”
“来来,快进来。”笑起来满脸褶子,露出烟黄的门牙。
门口的女孩点了点头,进入保安亭乖巧地坐在椅子上。
“先坐会,我去给你倒杯水。”保安大爷鄙视地瞥了卢西安一眼,拿起纸杯进入了里屋。
一旁的卢西安并不看这个女孩,捏了捏酸痛的胳膊,开门走了出去,嘴里又哼起了小曲儿。可这还没走几步,他一拍脑门,盒饭还没拿呢...于是他又折回保安亭。落下的饭盒就放在窗前的保安桌上,窗户小开着。那个女孩低着头坐在桌前,一声不吭。
卢西安轻轻地推开一点窗缝,刚好够自己的手伸进去,他鬼鬼祟祟地提起那盒饭往回缩,但很快发现...窗缝开得还不够饭盒宽。果然十多岁的智商还是不够经营三十来岁的生活。他又一点点地推开窗缝,跟个小偷似的,生怕吵醒那个女孩。
然而吵醒女孩的不是卢西安,是保安老大爷。
“臭小子,你还敢回来!”大爷一声怒喝,震慑全场。
女孩惊醒般地抬头,卢西安受吓般地摇头——都惊到了。隔着窗户玻璃,两人都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战栗。待到战栗平静,便又到达一种新的状态——对视。
他看着这个女孩,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褐色的长发,褐色的...这个眼神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对视间,记忆的游丝开始分散,散入回忆大海里每一个角落,附着在每一处遗忘的珊瑚礁上——她的双眸如此深邃,那对瞳孔仿佛直通时光的尽头...尽头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来了,很快,更快了,一道光,一道强光。带着些什么?隐隐约约地播放着,是什么?待到近一些,看得清了,竟是回忆。
那道强光带着无休无止的回忆刺入脑海的最底层,荡开无边波澜,只一击便贯通海底,直嵌入灵魂的最深处。卢西安整个人一怔。本就迷离的意识开始不断剥落,不断消逝,仿佛...被抽离。保安亭里的老大爷用力地拍打着他的半截胳膊,嘴里大骂着难听的话。没触觉,没听觉。只有目光与女孩对视,隔着时光却又穿透时光,串通回忆却又抽离回忆。
猛地,什么东西在跳动,是心跳吗...?不,绝不是心跳,像是一种渴望,不,一种欲望,来自灵魂深处的欲望。再次跳动,更加猛烈,达到剧烈。好像即将要冲破某种束缚,即将了...
不知何来的感觉——如果冲破了,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猛地缩回了胳膊,皮肤划过窗沿上细微的暗刺,溅出大量鲜红。双腿极尽全身之力奔跑出去,在风中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直到血痕落地,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A小区上方的天空暗了下来,保安大爷和女孩隐入其中,整处场景消入虚无。就像一幕话剧完成了演出,落下帷幕。
卢西安逆着人流极速奔跑,街上的人们看到这个近乎癫狂的男人纷纷躲避,在人潮之中给他让出一条道——只是这条道路没有尽头,人潮永无息止。无休止的奔跑使他双脚如灼,那股刺痛感连通他的大脑,迫使他停了下来。此刻他站在拥挤的人潮中央,五官感觉达到前所未有的清晰。风的流动、光的闪耀,湖面轻波荡漾,人群细声碎语,远至千里之外的山峦,近如飘落鼻尖的柳絮,一切可知的感觉从四面八方灌入脑海,仿佛——掌握世界。
手臂上巨大的伤口正缓缓结痂,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渐渐平复。
他深吸一口气,深沉吸纳天地,重喘一道息,磅礴吞吐山河。呼吸往复之中,周围起了变化,原本流畅的人潮机械了起来,一板一眼地移动着。饼摊前的阿姨定格在数钱的动作,眼光发亮。钓鱼大爷的鱼竿抻在半空中,竿头上还挂着一条小鱼。不觉间世界静谧,只随他的呼吸沉浮。
只是无声,只是无色。
卢西安的气息平稳了下来,那股莫名的悸动在反复呼吸吐纳中消弭殆尽。停滞的场景开始运转,缓缓衔接上之前的画面。直到最后一口重息从鼻腔中呼出,饼摊前的阿姨数钱飞快,桥边大爷利落地收回了鱼竿,嘈杂声四起,人潮熙攘依旧。毫无过渡地,周围又恢复至原来的繁荣,手臂上一道巨大的伤疤已经结成。
不觉间,晚霞布得满天,温柔的余晖已然铺作大道光途。他甩了甩胳膊,满目黄昏凄凉,脚步有些沉重,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