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吾出仕之后,与南来官吏多有交往,方才知晓,南面对我等身在辽国的汉人,竟然比契丹人还要鄙夷。有汉地官员,初见我官高爵显,以为我是契丹贵人,多有巴结。后来知我乃契丹汉人之后,言谈举止便有冷落之意。吾年少时,有个交好的汉人将门子弟,偷偷逃到南面去从军,后来杳无音讯,吾为官之后曾托人打听,居然因为契丹汉儿的出身,给活活折磨死了。”说到此处,韩德让语意萧索,啪一声折断手中一根枯枝。
吴英雄默默无语,韩德让的遭遇,在后世现代中国中也是有的。百年屈辱的国史,使部分国人,包括部分官员,都有一种白种至上的潜意识。哪怕同胞在世界上取得很高的成就,只是因为他的种族,在国内的待遇还不如白种。
“到那时我才知道,为何以祖父、父亲之官高爵显,却郁郁寡欢。在辽国,契丹族看不起汉人,在南国,南人又看不起契丹汉人。蓟州韩氏宗庙,居然早已将吾家除名。”
看着吴英雄满眼同情之色,韩德让微微笑道:“吾曾派人查探你的来历,回报说你也是契丹汉人将门子弟,吾看不像,虽然你有幽燕口音。”
吴英雄耸耸肩,无奈地答道:“吾的口音小时候师傅硬要我学的,跟人解说不清,也只好认了。”没办法啊,神州处处普及普通话,幽燕口音大行其道。
韩德让忍俊不禁,笑道:“你这师傅当真是妙人,不教洛阳正音,反教你幽燕腔调,不是生生让你出来便遭人白眼么。”他是幽燕汉人,汉儿遭受南人歧视之事由来已久,感慨良多。
见吴英雄不语,韩德让沉声道:“吴兄弟,吾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英雄忙拱手道:“韩兄何须客气,请多指教。”
韩德让道:“吴兄可知,在这世上,人的出身,很多时候比人的作为更重要。比如吾出身辽国韩氏,吾便只能效忠大辽皇室,而不能南投宋室。非不欲也,实不能尔,这个道理,想来你是明白的。”
吴英雄点点头,韩德让若是投了赵宋,在汴梁闲散终老算他运气,更大可能是当做炮灰用。
韩德让又道:“在这世上,你本来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眼中的你如何。”
见吴英雄闻言一愣,韩德让微微一笑,接道:“世人都以为你是契丹汉儿,那契丹汉儿的出身,和所遭受的白眼,都将落在你身上。以吾所见,赵氏一统中原,势力大张,太原刘氏不可持久,到那时,宋国和大辽之间,再无任何缓冲余地,必有连绵战事。若你投宋,不管立再大的功勋,或者对皇帝有再多的忠心,只要一提起这契丹汉儿的出身,便会遭人猜忌,要得重用,难如登天。以吴兄胸中之抱负,能受此抑郁否?”
吴英雄默然半晌,道:“世人如何与吾何干,吾直道而行,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韩德让哂然笑笑,仿佛吴英雄在强词夺理一般,他伸手拍拍吴英雄的肩膀,目光越过山下朔州契丹连绵的营帐,望向远方:“幽并多豪杰之属,只须同心协力,必能在辽宋之间纵横捭阖,天下之大,尽是你我之鹿场。”
吴英雄点点头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韩兄之意我已知之,只要不违天道人心,德自当成人之美。”
韩德让收回目光,望着吴英雄道:“吴兄,今趟朔州契丹必是受人指使来取吾性命。你我困此绝地,内无水源,外无援兵,若共度此劫,吾便当你是兄弟一般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