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接了一个什么样的单子，居然能让宋中放弃了坚持那么多年原则跑到美国来。”账簿吐出一口烟雾后说道。

窗外的雨声变得更密集了，雨滴敲打玻璃的节奏像某种古老的战鼓；今晚会是一场大雨。

账簿的雪茄在指间缓缓转动，烟丝燃烧的红光随着他的动作而忽明忽暗。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是看似不经意间地将手腕上的纹身朝向两位年轻人。

“我们的雇主来自一个您可能没听说过的地方，或者您也可以理解成组织，或者帮派。”

诺诺微微前倾身体，这个肢体动作代表自己正在认真说话：“但总之，我们和您收到的那箱子弹来自同一个地方。”

账簿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原本打算抽一口的雪茄停在了半空。

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接触到那种雕花子弹的时候，那时的他相当吃惊甚至不解，因为每一枚黄铜弹头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那不是普通的雕花，每一道纹路都像是活物般在金属表面流动，盯着看久了甚至会让人产生幻觉，仿佛那些花纹正在重组、变形，诉说着某种古老的语言。

账簿曾经用其中一发试射，子弹在穿透厚重的钢板后仍能保持完整的形态，弹头上的花纹丝毫无损。

他不知道有什么活物能够经受这样的一发子弹，但很显然，这子弹造出来就不像是为了世界上的活物准备的，而更像是为了杀死噩梦中的东西；或者研制这子弹的人原本打算用它们来弑杀恶魔。

“有意思。”账簿慢慢靠回椅背，皮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我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地方能做出这样的艺术品。”

“一个很讲究规矩的地方，就好像帮派里的规矩一样，比如里面有很多东西也是不能够轻易示人的。”诺诺说道：“所以，当我们发现有人把不该流出的东西拿出来卖……”

“就要派人把它们回收回去？”账簿笑了笑：“包括已经卖出去的？甚至担心收不回去，你们还额外请了一位猎人前来催收，我这是回到遥远的西部时代了吗？”

“随您怎么想，但事实上我们确实需要回收这些子弹，它们不能再流到下家去了。”

诺诺的目光扫过账簿身后的雪茄柜：“为了表示诚意，我们愿意按超出市价一倍的价格来进行收购，不过事后需要您跟我们走一趟。毕竟要查清楚这条线是怎么漏的。”

账簿看着面前的诺诺忽然笑了，笑声低沉而沙哑。

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可他们却压根没有狂妄的资本；真正有资本心比天高的人是他，维克托尔·莱德。

账簿想起十五岁那年的某次帮派火拼，一颗原本应该要了自己命的子弹却莫名其妙地偏离了轨道，而他的砍刀却总能精准地找到敌人的要害。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奥贡神的神力，也正是奥贡神的加持，让他的帮派打赢了一场本该必输的火拼。

从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受到奥贡神眷顾的人，一个神眷之人是可以走出很远的，因为天命就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前进的路上注定没有障碍，即使有障碍也会被神力所铲平。

这样一个神赐的人，又怎么会愿意被人威胁呢？

“听起来我像是犯了什么罪，而你们是来回收赃物的？”

账簿的语气中透出几分不耐，他用夹着雪茄的手指了指窗外，在雨幕中隐约可见芝加哥南区斑驳五彩的霓虹。

“这里是我的地盘，小姑娘，凡是来到这里的人，谁不知道要见账簿得先递上拜帖？

“我从街头混混一路拼到现在的地位，靠的从来不是跟别人‘走一趟’，如果你们想要那批子弹，后天集会来买。至于其他的……”

账簿微微一笑：“就恕我不再奉陪了。”

诺诺转头对宋泽眨眨眼：“宋师傅，老板好像不太配合。”

宋泽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没说话也没有动作，毕竟听不懂诺诺和账簿的对话，但他的肌肉已经紧绷，保持着随时可以动手的姿势。

“他说什么？”宋泽问。

“他说这是他的地盘。”诺诺耸耸肩：“大概意思是让我们滚蛋，等到两天之后开市场交易的时候再来，你觉得这提议怎么样？我是觉得有点不靠谱。”

“我也觉得挺不靠谱的。”宋泽点点头。

谈判破裂了。

账簿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虽然听不懂中文，但也一定知道对方没有接受自己的提案，在社区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久，这点氛围他还是读得懂的。只是两个年轻人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注定要在奥贡神的神力面前颤颤发抖。

房间里的金属制品忽然开始发出异常的震动——茶几上的水果刀、墙上的画框挂钩、甚至是宋泽腰带上的金属扣，都在以相同的频率微微颤抖，就像接受到了同一个命令。

账簿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他张开双臂，像是舞台上的魔术师准备展示最精彩的戏法，然后他从办公桌的旁边缓缓抽出一把锋利的砍刀，形象与他的纹身别无二致。

宋泽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双手轻轻抬起，随后左手搭上了背后埃拉夫长剑的剑柄，右手则握住了僭越的剑柄。

宋泽能感觉到埃拉夫长剑的活灵正在不安地躁动，这把炼金武器似乎对周围的异常产生了反应；但僭越却安静得出奇，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账簿注意到了宋泽准备拔刀出鞘的动作，从嘴角扯出了一个冷笑。

他太熟悉这种场景了——那些自以为带着武器就能威胁他的人，他们想要在他的面前拔出武器杀掉他，这么多年过去，这种人他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

这些人是为了杀人来的，但他们最终都会发现自己的武器莫名其妙地不听使唤，因为所有的金属都要听从账簿、听从维克托尔·莱德的号令，这是来自奥贡神的庇佑，而奥贡神的庇佑从未让他失望过。

——维克托尔·莱德。天命加身。

“宋先生，你的剑很漂亮。但在这里，”他拍了拍自己的纹身：“金属只听我的话。而你，这个没什么所谓的中国剑客，你应该滚回去你的国家去，带着你那些可笑的武器。

“这里是我的街区，我的酒吧！这里不欢迎你，你这——”

账簿顿了一下，原本脸上的彬彬有礼也随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尽蔑视的神情。

事到临头他终于卸下了虚假的伪装，张开嘴巴，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个词语。

“qingg。”账簿以毒蛇吐信的语气开口。

诺诺的表情变了，她知道这是一个极具侮辱性的词汇，她觉得自己应该告诉宋泽，因为宋泽还是一脸平静，而她已经想冲上去痛揍账簿那张长着鹰钩鼻的老脸。

“宋师傅，他说的……”诺诺说。

“不，”宋泽打断了她的话：“这句不用翻译。”

宋泽从沙发上缓缓站起，与此同时他拔刀出鞘，埃拉夫长剑和僭越出鞘时带出清亮的明光，剑刃出鞘的嗡鸣竟压过了所有金属的噪音。

他知道这个词，老唐和他讲过关于这个词的故事，说有时候在街区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这么称呼自己，就好像冲着黑人叫Nigeer。

而老唐的选择是把说这个称呼的人狠狠揍上一顿，至于揍到什么程度则取决于当时的老唐有多少宽裕的时间。好在老唐除了接猎人任务之外就是一个无业游民，而无业游民往往拥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老唐说三五年前在布鲁克林区，还会有人对着华裔出言不逊，但现在，在布鲁克林区混的人都知道对所有人都应该保有最基本的尊重。

说这话时老唐语气复杂，既有对人类为何不愿意平等相待的感慨，又有对自己拳脚功夫的自豪。

宋泽觉得老唐在布鲁克林的办法很对。

而现在，轮到芝加哥学会这个道理了。

“哦哦，宋中生气了？”账簿也站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和嘲弄：“来试试看，看看是谁带谁‘走一趟’？”

宋泽没有回答。

他很久没有生过气也不像是会生气的人，但他现在有点生气了，账簿是混帮派的也是混猎人的，所以应该很知道规矩才对。

大家先谈，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打，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打则打矣，骂几句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谁不会飙几句脏话呢？

但歧视就不对了。

在这个时候宋泽忽然想起上次在图书馆时，赫薇莎说过的那句话，他觉得真是贴切，贴切得恰如其分。

埃拉夫长剑在他左手中发出不安的震颤，剑柄处的活灵正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角力；而右手的僭越却沉静如古井，仿佛其本身压根不是由金属打造而成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