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左良玉(2 / 2)道明客
“好!”柳敬亭拱手,他等待的,正是这个时机。他清了清嗓子,厅内落针可闻,连窗外江涛声似乎都低了下去。
柳敬亭苍劲沉郁的声音如金石相交:“话说当年,金虏南侵,山河破碎,神州陆沉!就在那淮水之滨,出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姓郦,名琼!”
左良玉麾下的众将大多没什么文化,好多人没听说过郦琼这个名字。袁继咸听到郦琼这两个字,倒是眼里闪过一丝惊异,注视柳敬亭这个说书人,全神贯注。黄澍则眼睛眯成一条缝,若有所思。左良玉也是虎躯一震,眉头微微一簇。
“此人出身寒微,本是一介书生,眼见家国沦丧,黎民涂炭,毅然投笔从戎!诸位将军,试想那是何等光景?金兵铁骑,如狼似虎;朝廷兵马,节节败退!郦琼,一介书生,提三尺剑,聚乡勇,抗强虏!他率部转战于两淮,大小百余战,身先士卒,箭无虚发!曾于顺昌城外,亲冒矢石,率八百壮士,夜斫金营,杀得金兵人仰马翻,斩其大将首级悬于辕门!金人闻‘郦’字而色变,称其为‘郦铁枪’!此等忠勇,此等功勋,何其壮哉!”
柳敬亭语调激越,手势大开大阖,将郦琼早期抗金的艰苦卓绝、英勇无畏描绘得淋漓尽致。左良玉听得入神,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同样起于微末,同样以勇武搏杀出一片天地,同样在国难当头时挺身而出。金声桓等将领也听得热血沸腾,想起自己追随左侯转战南北、抗击流寇的岁月,不禁低声喝彩。
柳敬亭话锋一转,声调陡然低沉下来,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愤懑:
“然则,功高震主,自古皆然!郦琼以书生统军,血战得功,却终究敌不过庙堂之上的倾轧猜忌!那些高居庙堂的文臣相公们,视其行伍出身,粗鄙不文,更忌惮其手握重兵!克扣钱粮自不必说,还抹杀他与众将士血战得来的战功!郦琼在前线浴血拼杀,后方粮草断绝,士卒饥寒交迫,朝廷却以‘跋扈’之名,屡派监军,步步紧逼!更有奸佞小人,构陷诬告,欲夺其兵权,置之死地而后快!诸位试想,为将者,麾下数万子弟兵嗷嗷待哺,朝廷视之如草芥,猜忌之如仇寇,此情此景,情何以堪?心何以安?”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左良玉和众将的心坎上。左良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粮饷!克扣!猜忌!监军!这些词句,句句如刀,直刺他此刻最深的痛处。弘光朝廷对他左军的所作所为,与柳敬亭口中的南宋朝廷对郦琼的刁难,何其相似!金声桓猛地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顿,酒水四溅,低吼道:“岂有此理!”其他众将也都咬牙切齿,眼中怒火隐隐。厅内气氛一时压抑。
柳敬亭的语调更带上了一丝悲凉:
“郦琼……他终究是心寒了,意乱了。在金兵步步紧逼,后方文官又处处掣肘之际,一念之差……他……他竟带着那数万曾与他浴血抗金的兄弟,渡过了淮河……降了金邦!”
“降金”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很多人是第一次听说这段故事。柳敬亭口中娓娓道来,其中意味,若有似无,令人心悸。左良玉的身体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和迷茫。
柳敬亭没有停顿,继续讲述那曾经的悲剧:
“郦琼降金之后,把刀挥向自己原来的同袍,挥向中原的百姓,为金人立下汗马功劳,换来一时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然而,那又如何?昔日抗金英雄,一朝沦为可耻的叛国降将!中原父老,唾其脊梁;昔日袍泽,视其如仇寇!甚至在他死后,金人自己所写的史书之上,将其列入叛臣传。更可叹者……”柳敬亭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的哽咽,“晚年的郦琼,每每独坐,北望故国山河,泪流满面!他曾对儿子言道:‘此生大错,悔之晚矣!当初纵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好过背负这万世骂名,苟活于胡虏之庭!’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那数万随他降金的子弟,亦是身陷异族,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其心之苦,其魂之悲,何可言表?郦琼……可叹可怜……数百年之后,人人皆知岳飞岳武穆,可有几人记得这个曾经战功彪炳不亚于岳武穆的郦琼?”
柳敬亭的声音渐渐低回,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他没有明言劝谏,但郦琼的结局——那“遗臭万年”的史笔,那“悔之晚矣”的悲鸣,那数万子弟“有国难投”的凄凉——如同一盆冰冷刺骨的江水,兜头浇在了左良玉和众将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