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抚边逼赃,逆谋暗生
宣府。
即宣府镇,是明初设立的九边镇之一,因镇总兵驻宣化府得名,也有简称“宣镇”者。
所辖边墙东起居庸关四海治,西达今山西东北隅阳高县的西洋河,长一千零二十三里。
明属京师,属万全都指挥使司。
宣府镇歷来是兵家必爭之地,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特別是明朝建都北京之后,宣府镇更是保卫京都,防御蒙古族南下的咽喉之地。
此地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分屯建將倍於他镇,是以气势完固號称易守,然去京师不四百里,锁钥所寄,要害可知。
因地理位置重要,有明开始,便对宣府镇多加投入。
永乐十年“敕边將自长安岭迤西迄洗马林筑石垣,深壕堑”。
到正统年间,蒙古族瓦剌部兴起,明朝边地紧张,乃增赤城等堡烟墩二十二。
正统十四年八月,土木之变明英宗被俘,宣府镇边关所遭破坏十分严重。
景泰帝即位后,明军收復了所失边关。
到了嘉靖,我宣府北大加修缮,增加了许多边垣、边墩、衝口。
嘉靖以后,隆庆和万历年间,皆对宣府镇长城进行过修復。
到了天启二年,宣府已然是一个庞然大物了。
全镇合计,边垣一千一百一十六里,边墩一千二百七十四座,衝口一百九十二处。
宣府镇兵力在永乐年间曾达 15.1万,但至天启年间因辽东战事抽调与长期损耗,实际兵力已大幅缩水。
但纸面上,还有八万人,马三万两千四百匹。
此刻。
宣府城。
镇国府。
大堂
抚边钦差张鹤鸣端坐堂中主位,他看向马世龙与锦衣卫百户问道:
“我看这名册之中,宣府还有八万多人,战马三万余匹,不知可有?”
“部堂大人。”
马世龙躬身拱手,说道:
“那八万官军的数,是帐面上的;三万战马,更是掺了水分的。”
张鹤鸣眉头微皱,问道:
“此话怎讲?你且细细说来。”
锦衣卫百户李忠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那是他暗访十余个卫所得来的实录:
“部堂大人,属下查了西路的柴沟堡、中路的万全右卫、东路的四海治,就拿柴沟堡来说,帐上写著驻军五千,实际点验时,连老带弱不足两千。
有的士兵逃去了草原,有的被將领派去种私田,还有的乾脆冻饿而死,名册上却还掛著名字,只为多领那份餉银。”
“战马呢?”
张鹤鸣的声音沉了几分。
“战马更惨。”
马世龙苦笑著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
“三万二千匹?实则连一万都凑不齐,且大多是老弱病残。
上月属下去马厩查验,见有的马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连鞍韉都驮不动。
有的马蹄裂了口子,连走路都打晃。
去年冬天草料不够,冻死饿死的战马就有两千多匹,可將领们上报时,只说偶染时疫,损失百余』,剩下的马价银,早被他们挪去盖私宅、买姬妾了。”
张鹤鸣靠在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却压不住心头的寒意。
这些边將,贪得无厌,已经是把宣府镇的骨血都蛀空了。
没等他缓过神,李忠又接著说道:
“还有餉银的事。
万历末年至今,宣府镇拖欠军餉最久时达五个月。
高级將领们拿著马价银』器械银』的空额,年年侵吞,可士兵们呢?
有的只能挖野菜、啃树皮度日,有的连冬衣都凑不齐,穿著单衣在边墙值守,冻得手都握不住刀。”
“至於虚报战功更是家常便饭。”
“去年秋天,蒙古一部不过是来边境抢了几头牛羊,將领们却上报大破蒙古骑兵,斩获百余』,不仅得了朝廷的赏赐,还升了官。
可实际上,士兵们连敌人的面都没见著,那些斩获』的首级,都是从死去的流民身上割下来的。”
张鹤鸣的脸色,便更难看了。
如此看来。
宣府镇的败坏,不是“长期损耗”那么简单。
是从上到下的贪腐,是把“守边”当成了谋私的工具。
“中下级军官呢?他们就没半点顾忌?五军都督府不管?”
张鹤鸣问道。
“顾忌?他们行事毫无顾忌,想的都是怎么多捞点好处。至於五军都督府的人,也都加入其中了。”
“吃空额』只是基本操作,更狠的是科敛月钱』。
每个月发餉前,將领们先扣下孝敬钱』笔墨钱』驛站钱』,说是为了公务』,实则都进了自己腰包。
士兵应得的餉银本就不多,这么一扣,到手的不足六成。”
“还有监军太监刘坤。
他去年来宣府后,死死攥著粮草发放权,將领们要领粮草,必须先给他送礼。
送少了,就说粮草未到』。
不送,就说军备不整,暂缓发放』。
有个参將,因为没送够银子,麾下士兵断粮三日,差点譁变,可刘公公却当著眾人的面说將官无能,管不住兵,与咱家何干』?
现在將官们都怕他,没人敢违逆。”
“刘坤……”
张鹤鸣低声念著这个名字,眉头拧成了疙瘩。
司礼监太监监军,本是为了制衡將领,可如今,却成了蛀空边镇的另一颗毒瘤。
太监干政,將领贪腐,士兵困苦,这宣府镇,早已不是能守国门的“锁钥”,而是一个从根子里烂透的泥潭。
永乐年间,宣府镇曾有十五万精锐,战马成群,戍卒们枕戈待旦,让蒙古部落不敢南下。
可到了如今,帐面的八万官军、三万战马,不过是粉饰太平的空壳,內里早已被贪腐蛀得千疮百孔。
“烂摊子……真是个烂摊子啊。”
张鹤鸣长嘆一声,声音里满是疲惫。
陛下把他派到宣府,是盼著他能收拾好这个局面。
只是要收拾这个烂摊子,难度远超他的想像。
好在
他只是来抚边的。
张鹤鸣收拾心绪,继续问道:
“总兵官王国樑,分守参將七人,游击將军三人,坐营中军官二人,守备三十一人,领班备御二人,这些人,都干不乾净?”
“宣府都是污水,谁又能独善其身?”
张鹤鸣却不死心。
“便是污水,也该有相对乾净些的吧?
总不能个个都敢把军餉当私產、把战马当货物卖。”
马世龙却缓缓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
“部堂有所不知,宣府的將门势力,比蓟镇、辽东深得多。
这里的將领,不是沾亲带故,就是利益捆绑。
王家与李家联姻,李家又靠著刘家的关係谋得职位,牵一髮而动全身。
他们盘剥士卒,早已成了规矩』。
新官上任,先学怎么吃空额。
將领升迁,靠的是虚报战功、孝敬上官。
您说的相对乾净』,在宣府根本不存在。
若是按蓟镇、辽东的规矩,把贪腐的都斩了,这宣府镇的將领,怕是要空了大半。”
“嘶”
张鹤鸣倒吸一口凉气。
他虽知宣大积弊深,却没料到已到了这般地步。
蓟镇去年整顿,虽也杀了不少人,可至少还有些將领愿悔改。
辽东更不必说,熊廷弼铁腕之下,將士们都拧成了一股绳。
可宣府呢?
竟是连个“相对乾净”的將领都找不出来。
他靠在椅背上,心中泛起一阵无力。
陛下让他来“抚边”,不是来“剿將”。
若是把宣府將领都杀了,军心动盪,蒙古部落趁机来犯,那他便是罪人。
可若是放任不管,贪腐依旧,军餉拖欠,士兵们迟早会譁变,到时候还是守不住宣府。
就在这时,马世龙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
“不过,也不是全无转机。
建奴被灭、辽东大捷的消息传到宣府后,有些將领怕是怕了。
他们知道陛下能平定辽东,自然也有本事收拾宣府。
分守参將里,东路杯来永寧参將周通、上西路万全右卫参將吴谦、南路顺圣蔚广参將赵承业,这三人已经主动递了文书,自呈罪状,说愿意补齐贪腐的餉银,戴罪立功。”
“哦?”
张鹤鸣猛地坐直身子,眼底瞬间亮了起来。
这可是他来宣府一个多月,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他们自呈了哪些罪状?补齐餉银的话,能凑多少?”
“周通认了吃空额三百人,愿补银六千两。
吴谦贪了马价银三千两,说十日之內能凑齐。
赵承业科敛士兵月钱,也愿退赔两千两。”
马世龙说著,从怀中掏出三份文书,递到张鹤鸣面前。
“这是他们的自呈状,都按了手印。”
张鹤鸣接过文书,飞快地翻看著。
虽只是三个参將,虽补的银钱不算多,可这是一个信號。
宣府的將领,终於有人怕了,有人愿意悔改了!
他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於稍稍放下,脸上露出了来宣府后的第一个笑容:
“好!好!陛下说过,只要愿意改过自新,便可以给机会。
他们既愿自呈罪状、补齐赃款,那就既往不咎,让他们继续留任,戴罪立功。
正好,让他们去整顿各自卫所的军纪,也给其他將领做个样子。”
辽东平定,辽军即將南下。
加之宣府不再是铁板一块,他心中终於是有底气了。
先安定九边.
至於之后到底要怎么处理,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他將自己的事情做好便是了。
剩下的。
便相信后人的智慧了。
思及此,张鹤鸣当即说道:
“马副总兵,你即刻派人去总兵府,问王国樑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像周通他们一样,自呈罪状、戴罪立功,还是要等熊廷弼率大军过来,再跟他算总帐?
告诉他,辽东能擒皇太极,宣府也能拿他这个总兵!”
“是!”
马世龙当即派人前去问话。
另外一边。
宣镇总兵府。
书房里。
紫檀木大案上摊著一份文书,正是张鹤鸣派人问话的传讯。
王国樑身著总兵官袍,却没了往日的威严,只烦躁地踱步。
案上的茶盏早已凉透,茶叶沉在杯底,像他此刻沉到谷底的心情。
“又是问话……张鹤鸣这老东西,真是步步紧逼!”
王国樑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案上,茶盏被震得跳了跳,溅出几滴凉茶。
之前。
辽东战事未停,九边动盪。
朝廷倚重他镇守宣府,他敢剋扣军餉、吃空额,连张鹤鸣初来时给士兵发的赏银,他都敢截下四成。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凭本事挣的”,凭什么要吐出来?
可现在不一样了。
辽东大捷的消息像一盆冷水,让他彻底清醒甚至恐惧起来了。
皇太极都被生擒,建奴覆灭,熊廷弼的大军没了辽东的牵制,隨时能挥师南下。
他之前的依仗——“宣府不能乱,朝廷不敢动他”,如今成了笑话。
宣府的兵卒,大多是老弱残兵,连战马都凑不齐一万匹,怎么跟熊廷弼的辽东精锐比?
反,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