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安安静静地站在厢房门口。夜风飕飕,垂在他单薄的麻布孝服上,一直沁到他骨头缝里。
这时候,如果能缩到暖和的房间里去,是多么幸福啊——至不济,有件棉衣也好。可惜历史知识无情地告诉他:
做梦,棉花这会儿还蹲在xj,换句话说,蹲在不知道哪个游牧民族的地盘上。
要到宋朝,这玩意才大量传入内地……
当然,还有个取暖的法子,就是赶紧退回灵堂,或者赶紧一步迈进厢房,缩到火盆边上烤火。
可惜家族大难当头,沈乐非但不能退回灵堂,也不能一进入厢房,就立刻扑到火盆旁边,蜷成一团,尽量把自己烤暖一点。
相反,他必须得挺胸,昂头,脊柱拔直,站得像一株青松、一棵秀竹一样,不卑不亢地盯着对面看。
目光一个一个,与那些焦躁的、惊慌的、愤怒的、恐惧的族老们挨个对视。
若是原本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只怕被劈面呵斥,早就惶恐退下;然而沈乐这样一站、一看,哪怕不开口,也自有一股莫名的凛然气势。
那些族老开头还好,渐渐地,居然被逼得低下头去,或者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厢房里寂静了好一会儿。终于,最早发言,年纪最长的那位叔公,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
“三郎,咱们知道你有心了。可你刚遭丧乱,还是以尽礼守孝为要务。族里的事情,自有大人们操心,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是啊,回去吧。”
“回去吧!”
先前嚷嚷“把盐田、船队抵给吴兴周氏”的那个老者,干脆站了起来,挡到沈乐面前。他倒没有伸手去推,只是赶苍蝇一样,伸出手臂,上下挥赶:
“回去!黄口小儿,这里不是你待着的地方,快回去!”
沈乐干脆上前一步。那只胖乎乎的手臂打在他身上,没把他打退,反而震得原主往侧边歪了一歪,险些跌倒。
沈乐看也不看他,再次上前一步,站到众人的目光当中。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叔公,各位族老。我若不来,沈家只怕就要散了。”
“放肆!”
这一句话出口,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那胖族老干脆拍案而起:
“哪里轮得到你一个黄口小儿在此大放厥词!家族大事,自有我等决断,你安心守你的孝便是!”
沈乐不慌不忙,高高昂首。他举起手臂,半转过身体,指向外间:
“非是小子狂妄。实在是因为……先父阵亡,我哀毁过度,昏厥于灵前……朦胧之中,被先祖唤起,叱令我来此主持家事!”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就连最暴躁的族老,也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说先祖……哪位先祖?”
沈家是有神仙的!
是出过神仙的!
那位跟着黄巾军去的,跟着天公将军去的先祖,毫无疑问是神仙!如果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带着全家从中原搬到江南,避开中原大乱;
如果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在几十年后,在家族出现危机的时候,又托梦给家族的一个幼童,教导种种技艺,让家族得到了一次极大的发展!
所以,在危机又一次来临的时候,这位先祖,再次挑选了托梦的对象了吗?
“当然是沈乐!”
经过一次自己冒充自己,这会儿第二次冒充,沈乐已经毫无尴尬,只剩下真香。脸不红,气不喘,说起话来铿锵有力:
“做主带领全家,从冀州迁移到松江,又从松江紧急迁移到此的那位先祖!托梦沈掾曹,教授龙骨水车、攀山要诀、造船晒盐等种种技艺的那位先祖!
——他说,家族大难,肉食者不能决断,竟欲自毁长城,将百年基业付与他人!他特来示警,命我即刻站出来,执掌家事,带领家族渡过此劫!”
长长一段话,一句说得比一句响亮,一句说得比一句斩钉截铁。最后一个字说完,厢房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族老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好一会儿,叔公一顿手里拐杖,沉沉道:
“你怎么证明是祖宗托梦,不是你自己信口编造?如此大事,难道就凭你一介小儿,红口白牙,就能服众了吗?”
“当然不是。”沈乐笑了起来。到要拿出证据的份上,他已经赢了一大半,或者说,想让他拿出证据,族老们已经有了七八分,或者至少五六分信服:
“先祖说,他当年跟随天公将军,颇学了一些仙法。比如说,观天之术,从鄮县出海到永宁县,从永济渠开船,用单乙针,一更,船平三江口;用单乙针及乙卯针……”
他滔滔不绝,背了巨长的一段针路图,不但从宁波到温州、到泉州怎么走,就连从泉州怎么渡海去夷州,乃至怎么去琉球、瀛洲,全都背了出来。
直背得族老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挢舌难下:
如果说前面那段,还是家族船队多年来的传承,那么,后面那一段,就是从来没有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的路线。
不是先祖亲授,还能是谁?!
“那……先祖怎么说?家族现在的情况……要如何破局?”
嚷嚷着“赶紧去求郡守”的胖族老颤抖着问,盯住沈乐,眼里满是希冀。沈乐深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先祖只把我拘在梦里,给我上了三年的课,并没有赐下破局之策。但是,先祖有言——”
他猛然提高声音: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沈家真正的生路,不在委曲求全,不在变卖祖产,而在于……我们自己!”
哗啦一下,族老们全部站起,整齐地俯首致意。沈乐凝立不动,等他们一礼行完,迈步往上走去。叔公自然而然地让开,看着沈乐转到上首,安然站定。
沈乐向诸位族老拱一拱手,看着他们回过了礼,各自入座,才沉声询问:
“现在情况如何?小子年幼,未随先父出征,这一役,我们的敌人是谁,伤亡多少?出去的船队有多少船,从哪里开往哪里,载了些什么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