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调查就算完活了。
他们去的第二家是双沟生产大队,这是孙干事托人找的关系。
他找的是妇女主任李桂芳。
李桂芳在省城有远亲,这次孙干事来月州县出差正好帮她亲戚给她家里捎了信、带了一些钱和票等礼品。
一行人赶到大队的时候正好是饭点,李桂芳正忙着给知青们分派午饭。
听说省里来人找自己,她赶忙擦了擦手迎出来。
孙干事把关系一说、把礼物一给,李桂芳对他们格外热情:
“领导们吃饭了吗?要不将就着在我们这儿吃点?”
封长帆摆摆手:“不用麻烦了,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供销社钱进同志的工作情况。”
李桂芳眼睛一亮:“钱主任啊,那可是个好干部!”
“前两天我们大队长家里半夜来了亲戚,大队长家里啥也没有,赶紧去供销社,可供销社已经关门了。”
“但住在办公室里的钱主任听到有声音,赶紧来开门,一样给卖东西,还送了自己腌的红油咸菜给我们大队长回来招待亲戚呢。”
孙干事记录下来,又问道:“钱进同志有什么缺点吗?”
李桂芳想了想:“要说缺点嘛——就是太较真。我男人想多买点红糖,他硬是按定量给,一点情面都不讲。”
调研组众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找这些大队干部调研就是不合适。
这种缺点在工作岗位上就是优点,说这样的缺点类似说领导工作太拼命、太不爱护自己身体健康,都是电影样板戏里的东西。
但午后考核组又走访了两个生产队。
所得到的反馈信息都是优秀。
郑组长合上了文件夹说:“农村不用走了,钱进同志口碑非常好。”
“尤其是这个西坪生产大队,钱进在这里都成圣人了。”一个工作员感叹道。
封长帆试探的问:“那咱们后续去哪里?”
郑组长说:“去供销社突击看看,小姜,你是专业会计,待会你好好查账。”
青年工作员点头:“好的,领导。”
吉普车在山路颠簸行驶,直奔公社而去,到了公社便进入了供销社。
封长帆上前说明来意,问道:“钱主任在吗?”
售货员赶忙引他们进后院办公室:“真是不巧,钱主任下乡去了还没回来,不过应该快了,他是上午去的,一般下午四点之前会回来。。”
“我们不找钱主任,就是想看看门市部的情况。”孙干事出示了工作证。
售货员又领他们进入柜台里面。
几个人仔细查看了货架上的商品:
酒坛子封得严严实实,饼干桶里垫着防潮纸,红糖白糖分装在小布袋里,每种商品都明码标价。
“这些红糖……”李科长用手捻了捻,“很干燥啊。”
售货员也就是刘秀兰谨慎地说:“钱主任定的新规矩,所有容易受潮的商品都必须这样保管。”
“这是新规矩?那以前不是这样?”孙干事笑着问。
刘秀兰陪着笑说:“以前确实不是这样,不光不做防潮处理,还要打开吸潮,马主任在的时候,一斤红糖能吸潮增重一二成呢!”
几个人点头。
他们在柜台后的货架上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彼此点头。
没有问题。
封长帆问道:“你们这里的会计是赵大柱同志对吧?”
正在旁边低头抽烟的赵大柱赶紧掐灭烟头抬起头来说:“对,领导,是我。”
“赵会计,省里来的领导想了解一下咱们供销社的账目情况。”封长帆介绍道。
赵大柱早有准备。
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说:“账目都在我会计室,领导们请随我来。”
孙干事直截了当的说:“我们查账非常严格,所以有什么问题你最好提前说,免得待会查出问题来了你脸上不好看。”
赵大柱这点倒是很踏实,他说:“领导你们尽管查,别的我没管我不清楚,账单全是我自己管的,我问心无愧,心里没鬼!”
郑组长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你自己管账?你们主任没有插手?”
赵大柱坦然说:“有一说一,我不撒谎,钱主任从来不过问账目,他顶多每天下班之前找我问问当天的账单有没有问题。”
会计室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靠墙的铁柜上贴着“账册凭证”的标签,桌面上算盘和钢笔摆放得整整齐齐。
孙干事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套手写的规章制度,字迹工整。
他仔细看规章制度,本来只是被工整的字迹所吸引,但仔细看过内容后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进去了。
郑组长见此也去看,看后连连点头:“这份财务工作公章制度写的不错。”
“这是钱主任来了后立的规矩?”孙干事指着墙上的制度问。
供销社没有这样的规章制度,也觉得眼前这个土里土气的会计也没有这个脑子去想出这种严谨的新东西。
果然。
赵大柱笑了笑说:“可不是嘛!钱主任四月忙春耕保障,五月忙收麦准备工作,六月收麦之后他就开始整顿财务,建立了‘三账一表’制度。”
“领导们看这里,”他拉开抽屉取出几本账册。
“这是现金日记账,这是分类账,这是明细账,月底还要做平衡表。实不相瞒,以前马主任在的时候,就一本流水账,糊涂得很。”
李科长接过账本仔细翻看,每一笔收支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连几分钱的误差都没有。
他抬头问道:“钱进同志懂财务?”
“懂!怎么不懂!”赵大柱眼睛一亮,“钱主任懂的财务工作跟一般人不一样,他擅长战略工作,不擅长战术工作。”
“你让他打算盘那指定没我还溜,可他会指导我怎么开展财会工作,每个月盘点他亲自参加,一斤一两都不差。”
外事处的小张好奇地问:“以前盘点有差吗?”
赵大柱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马主任在的时候,一个月红糖能差出二十斤,酒能差出一坛子。现在?”
他拍拍账本,“分毫不差!”
孙干事笑道:“你们对以前的马德福意见很大呀。”
赵大柱尴尬的搓搓手:“这个这个,不是,我我就是个会计,反正领导怎么说我怎么干,我对领导没什么意见。”
“不过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说实话,钱主任管事和马主任管事真不是一回事。”
“跟着钱主任干工作,不光心里踏实还轻快,钱主任是真懂行,他不懂的不会胡乱插手而是先学习。”
“学会了他才给出指导意见——嗨,算了,领导们我多嘴了。”
会计室里开始查账。
年轻的办事员小姜连连点头:“郑组长,咱们得把这个三账一表创举推广到各级供销社,真是好东西。”
“基层供销社的会计往往是个流水账,有很多问题,我查起来很费劲,有时候查的都糊里糊涂。”
“你看这里的账单,做的太清晰了,往下捋往下顺就行了。”
账单查的很快。
调研组有更充裕的时间去调查其他工作情况。
保管员金海扛着一箱货物从后院进来,满头大汗。
调研组便顺势请他坐下聊聊。
金海用毛巾擦着脖子上的汗,老老实实的问:“领导们想知道啥?”
“说说钱进同志在商品保管方面的工作。”孙干事翻开新的一页笔记。
金海一听来了精神:“钱主任可把保管工作给革命了!以前红糖白糖就堆在库房里,潮了结块也没人管。现在?”
他领着调研组进入仓库:“您看,每个糖袋子下都垫了石灰包,为了防止石灰进入糖袋子来历,之间还有牛皮纸分隔……”
仓库里,各类商品分门别类摆放,粮食离地二十公分存放在木架上,散装点心装在陶缸里,上面盖着防潮布。
角落里,几个标着“石灰”字样的布袋格外显眼。
“这是钱主任想的法子,”金海指着石灰包,“吸潮气特管用,还有这酒,送到大堂之前必须得用这种薄膜包裹,一点酒气都出不去。”
封长帆凑上去看薄膜。
金海说道:“就是普通的农用塑料膜,冬天农民盖菜苗用的。”
封长帆闻言点头:“这是个给酒保香的好办法。”
孙干事不禁感叹:“这些方法虽然简单,但很实用啊,钱主任不错。”
“钱主任肯定好。”金海可是钱进在公社里排名前列的嫡系,他不知道省城领导来调查钱进是要给钱进升职还是马德福的亲属报复钱进然后从省里找了人。
反正他知道不管什么情况,他必须得给钱进说好话。
于是他继续说道:“我们钱主任最好的不是工作能力,是他对农民们的关心照顾,他经常对我们说,”
轻咳一声,他学着钱进的腔调说:“农民兄弟挣个钱不容易,咱们供销社要是卖次货,良心过不去。”
郑组长笑道:“这是对的。”
回到前厅,刘秀兰正在卖布匹,几匹布全拿下来交给两个妇女比对。
两个妇女叽叽喳喳的争执讨论,最后选了一块蓝色棉布满意离开。
刘秀兰单纯,尽管刚才已经跟领导们打过交道了,随着一行人回到大堂她还是紧张,又是点头哈腰又是要添茶倒水。
“小刘同志,别紧张,”封长帆露出和蔼地说,“领导们就是想了解咱供销社的情况和钱进同志的日常工作。”
刘秀兰急忙说:“领导们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想知道什么问吧,我知道的肯定说,肯定不撒谎。”
她这番单纯姿态引得众人哈哈笑。
孙干事饶有兴趣的说:“我们刚才去看了财务和仓储的工作,你们钱主任挺有一套,搞出了新规章制度新条例。”
“那你说说,你这里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刘秀兰绞着围裙边说:“也有,我们钱主任是售货员,跟我一样,他平日里跟我一起互相学习,不过主要是我学习他。”
“他总结了我们的工作,说最要紧的是三清三声。”
“见到宾客有三声,分别是迎声、问声、送声;进场货物要三清,是品名清、价格清、数量清。”
她指着货架:“领导们随便问,但凡是大堂里的商品,每个都有标价签,每天都更换标量签。”
郑组长忍不住点头:“一切很规范。”
听到这话刘秀兰急忙点头:“对、对,领导,我们钱主任也总是说这个词,规范。”
“他说国家各行各业不会一直混乱,以后肯定会规范起来,咱们供销社的商品多而且品类杂,基层接触的又是没什么文化的农民同志,所以必须得更规范。”
孙干事坐下。
刘秀兰立马从柜台下面摸出个暖水瓶和茶缸给他倒水。
“你们准备挺充分,还给自己工作岗位准备好了水?我看暖壶还不少。”有办事员说道。
“哦,这是钱主任设的便民服务点,“刘秀兰解释道,“夏天免费供应凉开水,冬天有热水。”
“钱主任说有些大老远的过来,他们没有自行车,全靠双腿走路,所以喝口水歇歇脚再回去,身体舒坦心里也舒坦。”
一听这话,郑组长忍不住动容:“很好,这很好,永远把人民装在心里,这是把领袖同志的教诲记在心里并且应用在实事上了。”
其他人也点头。
孙干事喝了水拍拍手说:“领导,那咱们结束对供销社内部的考察吧?”
小姜问道:“或者等等钱主任回来再跟他聊聊?”
郑组长背着手往外走:“不用了,走吧。”
他们跟正主聊,那往往是有人反应正主工作上出现了什么大问题,再听听正主的说法。
自店公社供销社的工作没问题,这样还跟正主聊什么?
即使要表彰,也不是现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