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正茂看向丁元植,问道:”丁元植,你作为通州州判兼通州段管河州判,主责便是漕粮管理、河道疏通,为何鼓动河工挟持通州一众漕运河道官,并强占漕船,使得北运河停运!”
丁正植高声道:“为了北运河上数千名百姓的性命,为了让天下人知晓当下漕运之脏,为了让朝廷因此事颁行善待漕运河工的条例制度!”
“细细说。”殷正茂面色严肃。
“每年五月至八月,皆为北运河最忙碌时段。运河上漕船密集,漕夫纤夫往往需昼夜装卸。”
“近日,天气尤热,通州仓场太监高锦、巡漕御史秦成、户部坐粮厅郎中段树堂、工部通惠河郎中彭久山与罪臣开会后示意,为完成漕运考绩,强征数千名沿岸百姓装卸漕粮,拖拽漕船。”
“三日前,一个午时便有数百名百姓中暑坠河,甚至倒毙而亡。罪臣恳请午时、未时休息,然四人皆不准;罪臣恳请增加月钱补给,四人不准;罪臣恳请每日餐食多些米食,四人仍不准!”
“昨日午后,有百姓搬运箱货后,意外摔倒,发现木箱中夹带私货,有丝绸、茶叶、漆器、香料、药材等,这些奢侈品非贡于朝廷,而是那四人的产业,罪臣有账本可以证明。”
“臣知晓漕船之上夹带私货者颇多,但大多是一些漕夫夹带,此因月钱过低,朝廷补给又不及时,整条运河都是这种情况,罪臣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这四人实在过分,夹带数量之巨,实属罕见!”
“当日,这些私货被一些百姓疯抢,那四人与我一同来到漕船之上。罪臣知晓实情后,甚是气愤,然知当下的漕运不能乱,故而提议让四人让利于百姓,只需将马头集渡口的劳工月钱增加三成,并允许他们中午休息一个时辰,此事便当作没有看到,罪臣自会安抚他们!”
“然四人皆不准,并准备将见到他们私货的百姓全部以‘中暑坠河’为由杀害,罪臣甚是惊诧,他们只需让利一点点,就能摆脱此事,却完全不拿百姓之命当作命,罪臣与他们爆发了剧烈争吵,四人大怒,竟命人欲将罪臣装进麻袋,填充石头,扔进河中,臣被河工所救,无奈之下,便与他们齐心合力,将这四人全绑了!”
……
“罪臣知晓,绑架四名上官,引领百姓暴乱,影响漕运秩序,已是死罪。但罪臣之死,若能让天下人看到漕工的辛酸,能够拯救更多漕工的性命,能够使得朝廷颁行善待漕运河工的条例制度,便值得了!”
殷正茂黑着脸,望向一旁的通州知州汪义,他所汇禀的情况与丁元植所讲,相差太远了。
“汪知州,此事内情,你真的全然不知?”
噗通!
汪义跪在地上,道:“殷阁老,下官……下官忙于通州民生,漕运之事,下官……下官……说了也不算啊!”
“哼!”
殷正茂冷哼一声,然后看向丁元植。
“丁元植,你糊涂啊!即使汇禀这个糊涂知州无用,禁中并不远,你就不能命人前往京城衙门汇禀吗?不到半日便可达。六部、大理寺、都察院,一群科道官们,哪个不能为你做主?你何必走此极端?”
丁元植面带无奈。
“殷阁老,莫说罪臣在通州,我即使住在午门前,依照罪臣的官职,恐怕都难以将弹劾这四人的奏疏呈递到能惩治他们的人手中!”
听到这话,殷正茂顿时语塞。
人与人不一样。
通州仓场太监高锦,有东厂与锦衣卫当靠山。
巡漕御史秦成乃是老资历的言官。
另外二人,一个是户部郎中,一个是工部郎中。
他们联合起来,确实能使得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州判无计可施。
其奏疏只要抵京,立马就会被压下来。
这一刻,丁元植抬起头来。
“殷阁老,罪臣担任通州州判两年,目睹了运河之上诸多丑事,又不敢言,过得甚是痛苦。”
“罪臣知晓,即使此时上奏,一份弹劾奏疏,无外乎就是重惩几名贪官污吏,对运河两畔的百姓毫无益处,不如,罪臣将事情闹大!”
“罪臣之所以不愿放了这四人,是因罪臣不愿让他们接受朝廷审判定刑,罪臣要亲自解决了他们的性命!”
“罪臣要让整条大运河的河官漕官都看一看,他们视百姓为牲畜,有人是敢杀他们的。”
“罪臣希望此事能传遍天下,希望朝廷因此事能颁行一些善待底层漕工的条例,他们没有太大要求,夏日太热之时,能休息一个时辰,冬日拖拽漕船时能发放一件棉衣,便知足了!”
随即,丁元植朝着殷正茂拱手。
“殷阁老,罪臣知晓自己性命难保,但求殷阁老一件事情,刚才与罪臣私语者,名为刘伯,他的儿子与孙子皆死在这条河上,无依无靠,罪臣将杀掉四人的任务交给了他,他已七十三岁高龄,大概率是活不太久了,望朝廷能免他的死罪!”
说罢,丁元植将脑袋磕在地上。
这一刻,殷正茂、沈念、石青的眼眶都微微发红。
丁元植固执地要杀掉那四人,是为了将此事闹大,使得天下知,然后使得朝廷为了维稳,不得不对百姓好一些。
为此,他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丁州判无罪!丁州判无罪!丁州判无罪!”有百姓大喊道,甚至沈念后面围观的百姓都叫喊起来。
这一刻,殷正茂微微皱眉。
他绝不允许这四人死在丁元植的手里。
尚未问案,尚未有罪证,便被杀掉,有违大明律,更会使得此案的罪证缺失。
但是。
他也想将此事闹大,闹得天下人皆知,使得朝廷出台抚慰漕河劳工的政策。
唰!
就在这时。
殷正茂突然走到通州千户孙师亮的身旁,一下子将他的佩刀抽了出来。
此举,将周边众人都吓了一跳。
而沈念先是一愣,然后脸上露出一抹兴奋之色。
殷正茂看向丁元植,说道:“你不是想杀掉那四人吗?本官满足你!”
“接下来,本官要接着问案,若你所言情况为真,四人招认罪状,本官持刀,亲自砍了他们!”
此话一出。
一旁的通州知州汪义连忙道:“殷阁老,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殷正茂查明证据后,本应将罪官押送京师,送大理寺复核,然却擅自杀害,乃大罪过。
足以令殷正茂再次离阁!
但是,沈念很认同这个做法,他上前一步,道:“殷阁老,您杀两个,我杀两个,如何?”
沈念看向丁元植。
“你不是想将此事闹大,形成舆论,引得朝廷重视、天下人重视吗?一个从七品的州判携民挟制上官,引发暴乱,哪有一名阁老与一名翰林侍讲、陛下的经筵日讲官在运河河畔砍脑袋造成的影响大?”
通州知州汪义有些懵,他感觉二人是疯了。
二人若敢这样做,即使再受宠,也会被朝廷重惩。
丁元值抬起头,望向一脸认真的殷正茂与沈念,突然间笑了。
他本以为自己很孤独,本想在临死前疯狂一次,没想到一下子碰到了两个志同道合者。
并且,二人比他更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