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羡在诏狱中立下心愿的当晚,在皇宫中,另一场事关他命运的对话也在进行着。
在彻底掌权的这些时日里,皇后贾南风分外快意。
在身为太子妃时期,武帝司马炎对她多有打压,虽然她有平阳贾氏的背景作为倚仗,但奈何司马炎的后宫是如此之多,数千个妃子里总有一些不识时务,深深刺痛了她。贾南风将这些人的姓名都一一记在心里,如今就是清算的时候了。
那些敢对她视而不见的,贾南风将她们尽数打入冷宫;那些敢对她外貌面露讥讽的,贾南风让她们统统去做舂米苦力;那些敢对她背后议论的,贾南风便全部割了她们的舌头;至于那些曾经仗着深得司马炎喜爱,敢对她颐指气使的人,贾南风便把和如今的后宫妃子们一道,一个不剩地送进了金墉城。
当然,贾南风最恨的还是废太后杨芷,毕竟杨芷曾经在她最落魄的时候,故作大度,求司马炎放过她的性命。这实在是太可恨了!以她的出身,司马炎又能拿她怎么办?可杨芷竟然利用这个时候施恩,看上去是顾全大局,实际上分明是想借机要挟她!
所以贾南风一直怀恨在心,最近一直在深思,该如何玩弄这位废太后。是直接让她去做背炭奴呢?还是做自己的浣衣奴呢?抑或是效仿先贤,直接把她做成人彘呢?
正当她满怀欣喜地思考这件事时,中书令张华忽然前来拜见,说有大事要与皇后商议。
贾南风对这位司马炎从寒门中拔擢的王佐才子,还是非常敬重的,大概是因为相貌丑陋的缘故,她反而能越过人的出身,去审视一个人的才华。故而她亲自迎接,并详细询问张华前来的缘由。
张华回答说:“皇后,臣这次来,是为了上次那件事,已经到压不住的地步了。”
“哦?”贾后稍一思忖,问道,“张公说的是,长渊和那个楚王死忠的那件事?”
“是,鲁公这件事已经引起众怒了。”张华低着头,颇为无奈地说道:“安乐公世子刘羡虽然确实是楚王一党,但是却并未参加政变,鲁公强行将他羁押在诏狱里,至今都拿不出一个罪名来,很多人都为他说情。”
贾后皱眉道:“怎么会拿不出罪名来?他莫非很干净么?”
“刘羡这个人的人品确实是不错的,他自恃是刘备之后,又有些才能,所以颇有些傲气,很多事情都不屑去做,喜欢得罪人,也正因为如此,就得罪了鲁公。”
“这样啊……”贾后稍一思忖,又问道:“我记得不是抓了不少楚王死党吗?不能让他们做个伪证?”
“鲁公已经做过了,可效果不好,很多人宁愿死,也不愿意做这个伪证。”
“这人有这么好的人缘?”
“是有一些,不过主要是在楚王失势后,他还陪楚王走了最后一程,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如果做伪证,不仅有违朋友之义,也有违君臣之义,以后哪怕得生,恐怕也名声狼藉了……”
贾后闻言,轻轻哼了一声,讥讽道:“如果人都死了,要名声还有什么用?只要人活着,名声再差都可能有翻身的一天。天下的蠢材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是。”张华低下头,继续说道,“可殿下,总要拿个办法出来,不然可能会出一些乱子。”
“会出什么乱子?”
“前些天,有些楚王残党,跑到梁王府上说情,梁王不想答应,又害怕得罪他们,于是就开了个天价,说要救人,就给他两万金,他就来宫中说情。”
“两万金?”即使是贾后,听到这个数额后,呼吸也不禁一滞,挺直身子,郑重询问道:“他们凑到了?”
“是的,他们凑到了。就在今天早上,整整四辆车,一千五百枚马蹄金,两千根金条,还有一万枚银锭,现在就停在梁王王府前。”
张华顿了顿,微微抬首去瞟贾后的神情,说道:“梁王现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好让我来问殿下的意见。”
贾后的神色高密如云,看不清喜怒,只说道:“知道是怎么凑出来的吗?有哪些人参与?”
“这恐怕不好查,梁王也不敢问,毕竟这些楚王残党,还是有不少人在禁军活动,他们可能没胆子到朝廷上来闹事,但至少能到梁王府上闹事。”
“不见得吧?”贾后呵呵笑了两声,用冰冷的语调道:“是梁王不敢问,还是不想问?”
“殿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恐怕已经顾不上这个了。除了梁王以外,还有很多人来给刘羡说情。”
“还有人?还有哪些人?”
张华从怀中抽出一沓黄纸,递给贾后,在贾后一面看的同时,他一面汇报道:“楚王当了这么多年的贤王,在宗室中的声望还是很高的。”
“除去梁王外,清河王(司马遐)、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齐王(司马冏)、陇西王(司马泰),甚至还有远在扬州的淮南王(司马允),都上了奏表,希望朝廷不要无罪而诛,有伤圣德。”
“还有三位驸马,王粹、王敦、华恒,他们都和刘羡有同僚之谊,也上了疏,请求朝廷网开一面。”
“最要紧的是这份,前治书御史陈寿,去找了所有的蜀汉旧党,联名上了一道疏,说希望朝廷能给一个体面的说法。”
“剩下的就是一些比较零散的上表,但也不可小觑,文坛的几位领袖,年长的如彦辅公(乐广)、子雅公(刘颂),还有已经病重的小阮公,年轻的如陆士衡(陆机)、周伯仁(周顗),都极言刘羡之才华,说杀之可惜。”
介绍完后,张华再次去打量贾后的神情,这次,贾后盯着手上的纸张,双眼几乎眯成一条缝隙,熟悉贾后的张华知道,这是她起了杀心的征兆,但这并非是凶兆,因为一个人越是想杀另一个人,那她的行为就会越是谨慎,就和猛虎一样,在发起必杀的一击前,它反而会蛰伏爪牙,等待合适的时机。
果然,等贾后翻阅完所有的奏表后,她将其置于一旁,直接问张华道:“张公,依你之见,这些人是有预谋,有主使,还是自发行事的呢?”
张华回答道:“应该会有一些主使,但应该也有一些,是自行其是。”
“有没有太子的事?”
“没有太子的事。”
“没有?”贾后用手指轻弹了一下桌案,笑道,“我几乎都要以为,这个刘羡才是太子了。”
张华也在心中感慨,谁也想不到,这个出生时门可罗雀的安乐公世子,竟然在不声不响间,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这完全是不可思议的。
不过细细观察他的履历,却发现这也很合理。刘羡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是朝中数年一出的灼然二品,又早早傍上楚王和太子,他确实天然地处在权力中心,发展出这样一份骇人听闻的人脉,其实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