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相识后,贾谧终于找到了刘羡的弱点。
对于一个自命不凡的人来说,无论是正面凌辱他,折磨他,甚至消灭他,都不会打消他的斗志。他越是面对这种不可能战胜的困境,反而越是会感到兴奋。
因为一个有勇气的人是不会害怕痛苦的,他可以用直面折磨来磨砺自己的意志,证明自己的斗志坚强如铁。所谓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这样的意志,或许可以感动自己,可以挺过挫折,但却拯救不了任何人。
在那日之后,贾谧开始每日都往牢房里扔一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囚犯。要么是刘羡昔日的同僚,要么是那些同僚的家小,贾谧对他们提出的条件,和对李肇提出的都一样,要么杀了刘羡,要么为刘羡所杀,不然,就将将他们的三族尽数杀尽。
这样的人当然杀不死刘羡,他们多是哀求刘羡,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刘羡起初对此感到愤怒,同时又疑惑,贾谧到底想干什么?
但这个答案不难找出,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力量展示,他在向刘羡展示自己无上的权力。同时又在无声地质问刘羡:你到底能做到什么?一无所有的你,又为什么而骄傲?
刘羡当然是为自己的人格而感到骄傲,这么多年来,他受母亲张希妙的启蒙,又得到陈寿、小阮公、李密、刘颂等人的教导,对自己的要求一直很简单,就是不要做一个放浪形骸、虚度光阴的人。而要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能让天下人信任的人。他要竭尽全力,让自己拥有一切好的品质,然后能自豪地对人说出:我是汉室子孙。
现在的刘羡当然不认为自己做到了,但这个信念已经深入到他的骨髓。让他鄙视世上一切的自甘堕落,并向自己的恶欲与贪恋妥协的人,他认为这些人都是软弱的小人,哪怕一时占据高位,最终也会因为德不配位而灭亡。
整个晋室就将毁灭在这群人手里,这是自李密开始,所有人都在对刘羡论证的,不容置疑的结论。
所以刘羡更加发自肺腑、毫不掩饰地鄙视这些人,看着他们活动,就如同看一群尸体在跳舞。
贾谧也认识到了这点,所以他现在将其余生命放在他面前,进行最恶毒的嘲讽:来吧,仁慈又高尚的人,如果你是真的高尚,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你同僚家小的数十条生命呢?
这并非酷刑,却比酷刑更加骇人,因为他在攻击一个人的信念。当年汉惠帝想当一个好儿子,好兄弟,好家长,但在看到戚夫人被母亲削成肉棍做成的人彘后,他惊骇不已,而后万念俱灰,忧思成疾,最终狂乱病逝。
而现在,贾谧的其实要做的,就是和吕后当年一样的事情。只不过吕后是为了让汉惠帝学会冷酷无情,而贾谧是要向刘羡诛他的心。
即使刘羡并不因此而心死,那亲手杀死了数十个同僚家小的他,恐怕也没法在楚王党中混迹下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刘羡不得不承认,即使贾谧是一个他全然看不起的小人,但现在,他就是能够依靠权力杀人,不仅能杀人,还能逼别人杀人,逼刘羡自己来杀人,迫使他做一些他全然不想去做的事情。
刘羡此前从未因杀人而心痛过,他在金谷园杀人,在东宫杀人,都是因为心中有信念,他相信自己有不得不杀人的理由,那些死去的人,要么是罪有应得,要么是渴望死亡。
但现在,刘羡却感到了空前的心痛。人一生只能死亡一次,可这样慎重的事情,却被贾谧拿来当做玩具,他要以他人的痛苦作为自己快乐的源泉,然后剥去最后哪怕一丝的尊严。最后向刘羡论证,是的,没错,他就是高人一等,这是铁一样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而刘羡如果想活命,也只能屈从于这样的事实,在贾谧设下的一个个选择下,用刀锋做着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题。
原先的刘羡,杀人的时候,手起刀落,不论是开膛破肚,还是断人首级,他都能利落得如同切纸。但在现在,他将刀尖刺入一个个温热的胸膛里,他却感觉到了血肉的呼吸与跳动,感觉到有灵魂在缠绕着自己的臂膀,让他刺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因为这些人仍然热爱生活,眷恋人世,哪怕他们倍感折磨和痛苦。
刘羡忍不住会想,这些死去的人,他们会怨恨自己吗?他们有的人原本不必死,却无端掺和到自己与贾谧的恩怨里,成为一个个祭品。
这个答案其实非常明白,他们是一定会怨恨的,既怨恨贾谧的残忍,同时也怨恨刘羡的无能。
有一个曾经割了舌头的女人,她不想死,她想活。于是她用一个空前怨毒的眼神看着刘羡,像一只受伤的母鸡一样对着她胡乱撕打,然后刘羡扭断了她的脖子。
哪怕她不能开口,刘羡都知道,她在诅咒自己,像诅咒上苍一样诅咒自己。刘羡杀了她后,他当夜就做了噩梦,感觉自己已经被一种不可言喻的死灵缠上了。
而刘羡却不可能责怪他们,这是人之常情。他只能去痛恨贾谧,可痛恨有什么用呢?恨如果有用,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该死,哪怕是诸葛亮那样的完人,也会有大把的人恨他入骨。
他也不可能真的去杀了贾谧,别说自己现在身陷囹圄,就算自己现在出了狱,他拿什么跟皇后的亲侄子斗?就算万一中的万一,他成功杀了贾谧,他能逃脱吗?他不可能逃脱,安乐公府全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都要为之陪葬。
故而他也开始责怪自己,反思自己,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呢?难道自己犯了什么可不饶恕的错误,这才走到一个死局中的吗?
是因为他不愿意向贾谧低头求饶吗?是他没有主动做一条平阳贾氏的狗吗?
可先不说贾谧和贾后如此喜怒无常,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主君。就算投靠了他们不被为难,难道不会在做下累累罪行后,与他们一起下地狱吗?
又或者一开始就装聋作哑,在官场上彻底当一个隐形人?可他又为什么要出仕呢?莫非是要说,什么都不做才是自己一生的宿命?
刘羡在这里感到了空前的讽刺,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选,都和母亲与老师们的教导违背了。他的人生仅仅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形成了一个不可逾越的深渊。
他开始想,或许自己真的错了呢?做人就应该两面三刀,就应该忘恩负义,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去攫取权力,把所有人都当做玩物,最后成为一架冰冷的政治机器。
高祖刘邦能够获得天下,真的是靠约法三章,而不是著名的狡兔死、走狗烹吗?光武帝刘秀,不就是一个纵兵屠杀、放任劫掠的伪君子吗?自己的曾祖刘备,不也是偷袭了刘璋才获得基业吗?
自己总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可曹操屠遍九州,不还自夸是拯救了汉室,捍卫了天下和平吗?司马懿当了乱臣贼子,最后不也是他们家一统三国吗?
虽然自己平时在和陆机辩论时,总是喜欢嘲笑,很多昏君乱政,处理不了政务,就喜欢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可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杀人就是最好的,最有效率的解决办法。曹操不就亲自证明了,有些事,不是杀人解决不了问题,根本是杀的人还不够多,还不够快。
或许这世界本来就是冷血无情的。老子不是说了,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杀人是手段,救人也是手段,可杀人本就是比救人方便得多的手段,所以贾谧眼下才能这么有恃无恐。
这么想着的时候,刘羡胸中的愤恨已经几乎要完全酝酿出另一个人格,不如此去想,他就无法开脱自己,无法坦然地去杀死贾谧送来的每一个人。
可也因为他这种思想与气质的变化,他的气质渐渐形同枯槁,不再有入狱前的骄傲与沉着,即使来探监的江统发现了什么不对,但刘羡对于夜晚发生的事情,终究是羞于启齿,于是什么也没说。
这天,大概是李肇死后的第十日夜晚,和往常一样,两个狱卒又扔进来一个人。刘羡已经不想再和这些人多说什么,他握紧了当日李肇藏在绷带里的匕首,打算等狱卒一走,他就把这个人了结。不要再有什么瓜葛,犹豫和温情,只会让自己产生徒劳的悲伤。
但等他定睛向今日的狱友看去,不由一愣,竟然是一个身高四尺的女童,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而刘羡靠近的时候,她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毫无反应。
这是谁的家眷?刘羡闪过一个念头,便不再思考。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做一些无用功,早日结束对方的痛苦,也是早点结束自己的痛苦。
他这么想着,缓步向前走,没有发出脚步声,可离奇的是,这个小姑娘竟然一动也不动,她不害怕吗?她又遭受了什么样的虐待?
这么想着,刘羡高举的手又渐渐放下了,他开始沉默地注视。
在这个时候,小女孩出声道:“您好,有人在吗?”
什么意思?诏狱中虽然昏暗,但还是有些许烛火的,不至于连人影都看不见啊?刘羡吃了一惊,他不禁出声问道:“你看不见吗?”
小女孩终于动了,她两只手胡乱地在身旁的墙壁上摸索着,仿佛犯下了什么错似的,很害羞地说道:“对不起,前些天,有人拿烟熏我的眼睛,然后我就一直哭,眼泪流着流着,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不见了。他们说是我忍不住痛,哭瞎的。”
刘羡听了后,一时默然无语,良久后,他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我叫李络华,我阿父叫李肇,是朝中的积弩将军哩!”
竟然是李肇的女儿!刘羡眼前立刻浮现了李肇浑身溃烂的惨状,贾谧竟然连他的女儿也不放过吗?刘羡感到自己的神经跳了一下,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但他沉默的时候,李络华却有些慌张,她还没有习惯目盲的日子,四处伸手说:“您还在吗?”
“在。”
“您有见过我阿父吗?”
“我见过,他是我的同僚,也是我的好友。”刘羡狠了狠心,径直道,“但他已经死了。”
“啊?那您就是安乐公世子吗?”络华的语调出人预料的平静。
“是,我就是刘羡。”
诏狱陷入到骇人的沉默里,刘羡已经做好了这个小女孩发疯的准备,在这样一个世界,没有人会不发疯,他自己也在发疯的边缘了,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发疯的理由。
不料络华的肚子却发出咕隆隆的叫声,听得出来,她很饿,然后她很窘迫地缩回角落里,一个劲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络华的声音很娇嫩,就像春天还沾有露滴的绿芽,又像无处可去的白兔,有些瑟瑟发抖。这让刘羡一下又冷静下来,拿出晚膳还剩下的一张胡饼,塞到络华手里,问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络华有些茫然,她捏了捏胡饼后,又嗅了嗅,终于意识到这是食物,然后就急匆匆咀嚼起来,一边吃一边说:“看诏狱的大叔说,他喜欢安静,不喜欢有人吵闹,有人吵到他,便会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