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太傅算是个老当益壮的人,这也是他被先帝看重的原因。可在这辅政的半年时光后,精力和斗志似乎从他眼中消失了,只剩下对温柔的眷念,当他强打精神,对王粹说话的时候依然如此。
他开口道:“说起来,你和颍川公主的婚事,我本来是反对的。”
“啊?”身为当朝太傅,杨骏毫无疑问是众人目光的焦点,他今日来参加公主的婚宴,众人都在思考他行为中的深意。不料当着众人的面,杨骏突然说自己反对今日的婚事,这实在是出乎宾客们的预料,毕竟这话实在大煞风景,也不合乎一个政治家基本的体面。
王粹听说后,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又不好发作,只能暗自等待太傅后面的话。
杨骏面色如常,继续道:“当时几位尚公主的人选中,你既不是爵位最高的,也不是才学最好的,所以先帝和我讨论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你不是最好的人选。”
“但先帝却说,这些都不重要,婚姻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就敲定了这件婚事。”
“我当时并不理解,现在想来,也略微知道一些先帝的想法了。”
他在此处微微一顿,咳嗽了一声,用语重心长地语调道:“或许权势啊名利啊,拿太多了,反而让人迷花了眼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珍惜已有的宝物。”
“想要平安顺遂,就要学会知足、知乐、知退。”
“公主是先帝的珍宝,我身为辅臣,平日对她多有亏欠,这实在是不该,而你是宗室伴读出身,希望能够弥补一下我的过失吧……”
太傅拍了拍新驸马的肩膀,又转首和王粹的父亲,如今的襄阳侯王畅道:“我还有一些朝政要处理,不便在贵府久留,还望见谅。”
说罢,他便如释重负般离开了宴席,徒留下错愕的宾客们。
太傅和驸马说的话,表面上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番教诲,嘱咐驸马善待公主。可大家绝不会当真,这种话,私底下讲讲也就算了,当众这么讲,就一定是带有深意,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
于是在宴席之上,大家不由得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起这件事来。
就连平日里一向守正寡言,不对别人说三道四的周顗,此时都忍不住了,放下筷子问刘羡道:“怀冲,你觉得方才太傅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刘羡没有立刻回话,而是颇有些惊疑不定,他斟酌少许,回答说:“我听太傅的意思,他应该是,撑不住了?”
“撑不住?”
“他刚才说给弘远的话,什么知足、知人、知退,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个意思,与其权欲熏心,不如退而自守。”
“这些很明显不是说给弘远听的,其实是太傅的一种自比吧!”
“这段时间,楚王殿下一直向他施压,加上幕僚亲友都不支持,太傅想要独断朝纲,压力太大了。”
“所以他的意思,是想急流勇退,适当放权?”
周顗也觉得有理,但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太傅前段时间的态度还是如此强硬,似乎要与司马玮死斗到底,寸步不让,为此得罪了一大批人,可现在就这么轻言放弃了?
“怀冲,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太傅的一种缓兵之计?”
刘羡道:“我看不像,他方才不是还承认说,对公主多有亏欠,这种表态一旦做出来,就不是能轻易收回的了。”
刘羡虽没有点透,但周顗心领神会。太傅和公主之间的龃龉,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武帝司马炎驾崩时,杨骏封锁宫殿,不让其余宗室探望,公主当时在诸王奔丧时,如此公开指责杨骏,杨骏一直不予回应。而如今他当众如此,显然是承认了这一点,这种表态势必是会有政治上的同步退让,不然就是自毁政治信誉。
“若是如此,自是最好不过!”周顗展颜笑道,“太傅既然能够想明白这层,有了容人之量,放权之度,那朝局自然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剑拔弩张了。”
但当真如此吗?刘羡还未回话,一直沉默寡言的王敦反而先开口了:
“伯仁未免想得太过简单,现在这局面,是太傅想退就退得了的吗?”
王敦此语带有肃杀气,令周顗不寒而栗,而后不满道:“处仲是何意?莫非非要让京畿见血不成?”
王敦看了刘羡一眼,低笑道:“人情如此,又不是我说不说就会改变的。”
“太傅此前如此不留情面,若是比作比剑,就是已经拔剑出鞘,把剑锋抵在别人脖子上了。”
“眼下发现自己脖子上也有别人的剑,可能被夺去性命,就怯弱得想抽剑回鞘,装作无事发生?这是不可能的。”
“剑既然已经出鞘,就不可能再收回来了!”
王敦的言语虽然冰冷,但却是事实,今日刘羡与孟观、李肇等人来到这里,其实就是背负了一项任务,他们要借助这次婚礼的机会,和洛阳所有的反杨势力再进行一次私下的串联,敲定司马玮入朝后,政变的具体细节。
杨骏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表态让步,到底是真撑不住了,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谁也拿不准。
刘羡虽然认为这八成不是缓兵之计,但没有人愿意赌剩下两成的可能性。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政变计划都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可能取消了。
是夜,就在宴席结束,宾客们纷纷散去,各自归家的时候,一群人就借用襄阳侯府的府邸,直接召开了一次密会。
这是一次将决定未来十年政局的密会,涉及的人员几乎在以后都担任中央及地方要员。
但对于刘羡来说,参与这次密会并不太愉快,因为他一进门,就撞见了贾谧那张妩媚又讽刺的漂亮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