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骏的到来叫人措手不及。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尤其是司马玮在奔丧时向杨骏示威后,太傅的精神一直不是很好。他稍稍收敛了自己的作风,不再在太极殿居住,而是修葺了一番武库南边的曹爽故居,搬了进去,平日里的一些大小决策,他至少也会姿态做足,到宫中请示一番后,才写成诏令发出。
但这种改变仅仅是表面上的,仔细衡量杨骏的种种施政,不难发现,他在搬离太极殿后,性情反而变得愈发固执。
在司马玮和杨骏的冲突间,多名朝臣都已经事感不妙,他们不认为杨骏能够取得胜利,但也不愿意让司马玮来掌权,故而便向杨骏劝谏,应该即刻召回被赶走的汝南王司马亮,两人同时辅政,以此来显示杨骏大公无私,消弭宗室藩王们对太傅的仇视。
可杨骏面对老臣们的苦口婆心,仍然选择了一概不听,并将劝谏的幕僚们逐一疏远,诸如杨骏姑子蒯钦,故旧孙楚等人,都被发配到地方上任职。
到最近,太傅则干脆进入了一副生人莫近的状态,要么闭门不出,除了往来府中的三省官员外,其余人就只能看见诏令后太傅的印章,要么便是大张旗鼓,领着数百人的持刀侍卫,浩浩荡荡地在洛阳城中出行,看上去杀气腾腾,却掩盖不了太傅眼中的虚弱。
这次颍川公主司马脩华的婚礼,大家都以为他不会来参加。毕竟往来人员鱼龙混杂,并不一定安全。而且现场还有很多人,尤其是宗室,已经明确表态不支持太傅辅政,双方在这样一个喜庆场合见面,未免会感到尴尬。
可太傅到底还是来了,而且还是跟随在王粹迎亲的车队之后,让人无法忽视。
杨骏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在车上稍等了片刻,毕竟这次的主角是成婚的夫妇,无论权位多么威赫,在这时候也不好喧宾夺主。
王粹显然是得到了通告的,他被自己的族人们簇拥着下了马,而后接过一块长长的红绸,手持一段,另一端则被襄阳侯府的女眷们牵着,直接递到了车里,等她们再从墨车里出来的时候,大家就看见身披嫁衣的颍川公主了。
今日的脩华可谓是盛装打扮,她一袭绛色花边大袖襦裙,头结灵转精巧的随云髻,发丝上插着金步摇,娇俏的容颜上则点缀着粉嫩如云霞的花红,一眼看上去,可谓艳丽得容光焕发。
不过即使这样,也消除不了脩华脸上的稚气。颍川公主年方十五,身材娇小,如此打扮,反而让脩华感到不适,过于花哨的妆容让她不禁绷着脸,头上金步摇的重量又让她忍不住微微摇晃玉颈,带起叮铃铃的响声。
脩华手中牵着红绸,仔细地打量自己即将要嫁的人,见王粹满脸朴实的欢喜,她忍不住有些失望。打量四周,见宾客们的目光都看向她,她微微仰起头,以显示出自己身份的尊贵。
可于此同时,脩华的内心又有些茫然,因为在这个人生最重大的日子里,她最依赖的两个亲人,一个不在身边,一个已不在人世。
但她身为公主,隐藏情绪是一种基本功,旁人只看得出脩华的生怯,于是都起哄着赶紧进行婚礼。
刘羡也在这些人群中,今天的氛围成功勾起了他美好的回忆,就和几年前自己进行过的婚礼一样,还是新人合牢而食,合卺而饮。只不过相比于那时,这次的自己是旁观者,而且婚宴的热闹和规格,都不是安乐公府所能够比拟的。
夫妇之间礼成后,公主就进了内室,只留王粹在府门口招待客人。
到了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但此时才是婚宴的最高潮,轮到主人招待客人们,并接受客人们祝福的时候了。
由于是灼然二品,名义上也是县公之子,所以刘羡的坐席位置不错,虽然不在最前排炙手可热的几个位置,但仍然在襄阳侯府的主院中,而与他靠得近又关系算不错的,仅有周顗、王敦两人而已。
而和他一起来的孟观、李肇两人,则因为出身不够高贵,被安排在了斜对面的别院里。
婚宴正式开席,源源不断的美食如同流水一般端上了各位客人的桌案,酒肉的香气几乎弥漫了半座洛阳城。
刘羡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鹿肉,而眼睛则在不断打量着四周人群的动向。
此时王粹正在一一向客人们敬酒,在西晋时期,酒水还远远没有后世那么醉人,更注重润滑清甜的口感,可即使如此,今天的客人还是太多了,王粹即使只是用小盏敬酒,脸上还是不可避免地露出醉意来。
不过他是真的很高兴,平日里木讷少言的他,今日可谓是口风大开,面对着宾客们的祝福,他回复竟不带重样,偶尔还有些妙语。只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甚至还有脱胎换骨的功效。
不过出乎刘羡预料的是,王粹仅仅给宗室和公侯敬酒后,竟拎着酒壶与酒盏朝自己大步走来。
“来,怀冲,你与我饮一杯!”
说罢,王粹也不等刘羡推辞,已经给刘羡斟满了一杯,然后把自己杯中的一饮而尽。
刘羡连忙也举杯饮下酒水,笑道:
“弘远,恭喜你得偿所愿!”
“哈,那也有怀冲你的一份功劳!”王粹笑起来,由衷地感慨道:“若不是我找你帮忙,也不知道还要绕多久的弯子!”
“我只不过是说了一两句话罢了,最后能够尚公主,还得是靠你自己。”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以后你若有什么困难,说一声,我一定会倾力相助!”
王粹如此表态,刘羡也颇有些感动,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不料王粹竟然如此看重,于是也郑重承诺说:
“弘远是我的好友,同进退不是应该的事情吗?”
双方一起再饮三杯,而后哈哈大笑。
王粹和刘羡喝完,正要去找别的宾客继续敬酒,可这时刚走了几步,突然被一个侍从叫住了。
“王公子,太傅想跟你说几句话。”
刘羡顿时看见一名身形消瘦、两鬓斑白、腰佩金印紫绶的华服老人踱步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太傅杨骏。
这位老人从喜宴间立定,脸上并没有主掌朝政的意气风发,反而显得疲惫和衰老,刘羡准备站起来行礼,但他挥挥手,淡淡道:“这样的大喜日子,就不用讲究什么上下礼数了。”
而后又转首对王粹道:“我也只是有几句话要对弘远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虽如此说,可参宴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静下来,用审慎的目光去打量太傅的神情,试图从中阅读出什么,结果是一样的,他们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暮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