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頠立刻就说:“当然是有高于无,当下世人贵无而贱有,实在是犯了本末倒置的道理。”
王衍说:“何谓本末倒置?”
裴頠说:“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体也。”
“我们活在世上,所总结的道理和想法,无不是根据世界本有的事物来的,我们所能做的事情,无不受限于我们的肉体和能力,这些都是切实存在,本来就有的东西,所谓的道,就是世上万物一切存在的总和。如果不重视存在的事物,而去一味妄想不存在的事物,认为所谓道在什么虚空之中,岂不是荒谬吗?”
王衍听到这,立刻反驳道:“裴逸民这话不能说全然没有道理,但却恰如佛陀之言,有些着相了。”
裴頠问:“何谓着相?”
王衍笑道:“这是释家之语,他将人比作金做的狮子,如果你只看到狮子的表相,却不能看到金的内在,就是着相了。”
“方才你说,道是世间万物的总和。可我所说的道,难道是原本就存在的吗?在仓颉造字之前,世上本没有字;在有巢氏造屋之前,人们只能生活在旷野;在先秦两汉之时,世上人多还在用竹简,现在大家则是用纸张。这无不是在表现,道不是一成不变的,世间万物是越变越多的,这就是圣人在《老子》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而我们的去揣摩、理解道的念头,本来不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吗?而正因为圣人的念头超越了现有的事物,接近于道,然后才实现了‘有’的变化,不是吗?裴逸民所说的‘有’在‘无’上,正是标准的着相。”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鼓掌叫好,都认为王衍所言引经据典,更贴合实际。
但裴頠却丝毫不慌,他说道:“这不过是诡辩罢了。”
“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所谓万物衍生的道理,本来就蕴含在现有的事物之中,而不是凭空衍生。仓颉造字,是模仿万物之型;有巢氏造屋,是依据于兽鸟之巢穴;现在世人所造的纸张,莫非是靠念头来造的吗?不,是蔡伦一次又一次试出来的。”
“我们能做的事情,都要受限于自生的道,也就是‘有’的道,我们不可能在水内生火,也不可能让日月倒错,只有正确地认识到这些,才能知道,该往什么方向努力,不做无用功。”
“《老子》一书五千余言,其主旨说的,无非是静一守本。这个‘本’,说的是本份,人的自‘有’之道,并非什么所谓的虚无。王夷甫说什么‘有生于无’,没错,《老子》中是有这一句,但是只在乎这一句,而不去深察整本书的主旨,这就是逐本求末啊!”
说罢,刘羡不禁当众鼓掌,高声道:“裴君所言甚是!”
裴頠的话语也不止打动了刘羡一人,周围旁听的观众,原本很多是赞同王衍的,但听到裴頠这一通驳斥,又觉得高屋建瓴,连乐广在这个喜欢清谈的人,都不禁一旁连连点头赞叹。
大家似乎都渐入佳境,旁征博引,口锋相对。天气明明还没到暮春,但辩论却让很多人汗流浃背。周围的士人们听见辩论得精彩,也都纷纷过来倾听,不知不觉间,百来个人已经围成一团,石崇也在。他看见辩论双方都说得流汗了,赶紧吩咐侍女们过来扇风。
而此时裴頠和王衍的辩论,已经换了一个话题,由《老子》衍生出来,谈论《庄子》与名教。更具体一点的说,就是讨论世间人与人之间,是否是天生有种的差异。
这个话题非常敏感,不只是中心的两人在辩论,就连周围旁听的人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此时裴頠是主攻方,他谈论道:“物各有性,人何尝不然?”
“鲲鹏不可与燕雀言九天之高,大椿不可与朝菌言春夏之别,惠子难以体会到庄子的快乐,人和人之间其实不可以以同类而语。那士人与农人之间呢?男人与女人之间呢?”
“正如同蟪蛄不知春秋一样。士子不可能对庶民明言君子治国之道,女人也只能知道相夫教子。这就是人人生来就有的本份。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出于这个道理,不是我们不想不有教无类,实在是有些道理就是旁人所理解不了的。”
“这就是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
这话听得刘羡大皱眉头,他本来对裴頠前面的贵有贱无之论大感欣赏,不料在后面竟然说了这么一个,人各有命,差距已经到了不可以同种而语,要各守本份的论调出来,他非常不喜。按照这个理论下去,莫非人的宿命一开始就注定好了,不可能改变吗?
他也实在看不出来,自己和小梅、何成他们有什么不同,石崇等人又有什么资格应该坐拥巨富。
不过在场的大多数人是士人,难免对裴頠这番言论十分欣赏,毕竟这番论调说出来,其实就是在论证士人是天生贵种,就是应该统治那些凡人贱民。
只是喜好清谈的王衍却也不喜这番言论,他皱眉道:“人之有欲,正如鸟之有翅,这是自然之理。”
“所谓安守本分,知足常乐,本就是圣人之学,君子之道。世人往往精修多年,也难窥其中一二门径。”
“荀子言,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这无论是夏禹还是商纣,都是同样的。”
“同样,人之好利,熙熙攘攘,皆是为此。逸民说什么天性所受,各有本分。别的天性我暂且不论,可对于人来说,恐怕永远不会真正安于本分吧?”
“就好比陈胜吴广尝言:‘王侯将相安有种乎?’,随即关中鼎沸,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导致暴秦覆灭,却不知本分何在呢?”
这段话直指裴頠言论的要害,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差异还没有大到各有其分的程度。
裴頠倒是好整以暇,显然对这个话题思考良久,他说:
“这便是世人愚昧之所在了。”
“暴秦不安其分,妄图窥探神器之位,自称皇帝,失份在先,陈涉以白衣起义,后越位称王,失份在后,故而两者皆亡。”
“而汉高顺应天命,伐无道,诛暴秦,复义帝之仇,又郊祀诸王在前,封侯列赏在后,使各人安居其位,各守其分,这才有了两汉四百年之事。”
“而观汉之所亡,便是桓灵不安其分,贬斥党人,拔擢宦官,使得阴阳逆转,社稷倒悬,这才有黄巾之祸,董卓乱政。”
“由此观之,可见各守其分则天下安,各离其分则天下乱,以小求大,理终不得。各安其分,则大小俱足。所以我士人之职责,便当是使下人在下,上人在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而我等身为臣子,最大的本分,其实就是让世人明白这个道理,如此才能维持社稷江山,使神器永明,天下太平。”
说罢,全场皆惊,不能驳斥。
刘羡也非常惊异,裴頠这番论调,是把《老》、《庄》学说融入到了治国之道里,虽然内容荒诞不经,甚至可以说是完全背离了儒家精神,但却也符合当下西晋的实际需求,将名教与自然相结合,可以说是自创了一个学说。非奇才不可为之,不愧是一位灼然二品!
而这个时候,他在沉默中听见了轻笑,刘羡下意识向声源处望去。
这便是刘羡与陆机的第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