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一年间,为了防患于未然,刘羡一直在密切打听金谷园的消息。
在遭遇了劫案之后,虽说刚开始时,石崇弄得声势浩大,一副不抓住劫匪死不罢休的模样。但不出一个月,石崇似乎因为什么并不能明言的原因,竟放弃了追查,金谷园自那之后就一直闭馆,迟迟没有再开的消息。
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但只要确信石崇没有找到什么把柄,刘羡还是乐见其成的。
可石崇不可能永远闭馆,作为洛阳第一大奢豪园林,整个洛阳士林的交际中心,世人都知道,金谷园必将有重开迎客的那一天。它什么时候开,为谁而开,都是洛阳市民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
而随着陆机的到来,洛阳文坛一片鼎沸之际,石崇终于放出消息,说打算在清明节的后一天,要在金谷园中召开一次文会,到时遍邀文坛俊彦,大家各出机杼,共写华章,可作为文坛的一次盛事美谈。
这次金谷园文会,石崇邀请的人物之多,规模之大,可谓是世所罕见,上至公侯,下至寒门,无论是在洛阳久有功名的,还是小有名声的,几乎无所不邀,无所不包:
光文坛著名的老一辈人物,就有乐广、王衍、张华、王济等士人领袖;
新一代的文坛后进,亦有张载、裴頠、左思、夏侯湛、卢志、朱振等人;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宗室藩王,年轻一辈的藩王如濮阳王司马允,老宗王如陇西王司马泰,也都收到了邀请。
细细数来,金谷园此次诗会的邀请人物已经多达五百余人,不只是刘羡这位最新的灼然二品,包括刘琨祖逖,甚至刘聪刘曜,竟然也在受邀名单内,足可见石崇对此次文会之重视,显然是以此为机会,重新打响金谷园之名。
不过对于参会的人来说,石崇是什么主意并不重要,此次文会的主角肯定有且只有一人,那就是吴郡陆机。所有没有见过陆机颜面的人,都打算借此机会,一窥江左陆郎之风采。
刘羡的邀请函是石超亲自来送的,去年他入仕后,没被分配到宫内,而是到城外的北军中担任司马,所以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就少了。但这次他过来时,对刘羡笑道:“这个陆士衡好大的风头,连我六叔都坐不住了,你来压压他的气焰!”
刘羡本来就想见见陆机,有这么好一个机会,怎么会拒绝呢?
只是他和石超的关系到底发生了些许变化,如果在以前,刘羡肯定笑着答应说:“包在我身上!”
而如今他举止颇有些不自在,就言不由衷地说:“见机行事吧,你家这次邀请了这么多人物,说不定轮不上我呢!”
石超离开后,刘羡则一人手握着信函,他低首看了一会,默默想道:陆机,陆机,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转眼到了文会的当天,刘羡身穿一身紫绣竹纹儒服,与郤安张固两人轻车熟路地赶往金谷园。
当天确实是热闹,石崇邀请了数百名士人,再算上士人的随从和仆役,前来赴约的恐怕已超过千人。刘羡赶来的时候,金谷园口停满了马车牛车,宽敞的场地竟也显出一种逼仄之感。而道路上,亭榭里,观光的人群和巡逻的侍卫随处可见,周围又设有一些席案,摆放着供客人取用的瓜果蜜水。
客人们纷纷议论说:这样的宴会,也只有在洛阳这样的大都市,恐怕才有可能见到。
不过身为劫匪,刘羡注意到的则是,时隔一年多后,故地重游,金谷园的样貌已经出现了较大的变化。
原本刘羡记忆中的金谷园格局里,外面的墙院是聊胜于无,可现在却一过银杏林,便看到林后立有一丈有余的高墙,绵延有数里,将金谷园整个围住。
而原本空阔雅致的亭榭,则经过了大规模的修缮和改建,布局完全不同,简单来说,就是变得更加拥挤,几乎将有人的部分都聚集到了一处。
沿途遇到的仆人中,则遇到了较以往数量更多的护卫,仅仅通过看到的,刘羡就估计增加了约有两百人。
刘羡想:看来上次的劫案确实打痛了石崇,这才让他从内外同时着手,一方面加固了金谷园的防御,一面加强了对手下人的控制,想再劫金谷园,没有大军,没有内应,恐怕是完全没有成功可能的了。
步入主院后,便是宴席了。
由于参会的人员过多,石崇也只能露天举行文会,在百丈宽的地方,摆了差不多有六百多个席案,两百余名侍女在其中来回穿梭,莺莺燕燕,不断为客人们添水加果,她们风姿绰约,莺莺燕燕,煞是好看。
刘羡来的时候,发现宴会比想象中的还要热闹:中间有几个中年文士在手谈,旁边站了几十人在观战。其他的人有在玩樗蒱的,有在自顾自高谈阔论的,有聚在一起行酒赋诗的,总之很热闹,几乎到了可以说混乱的地步。
正茫然间,刘羡的眼光先扫到了祖逖和刘琨。
祖逖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个桌案前,虽然四处热闹得很,但他却心无旁骛地吃着樱桃,旁边吐出来的核堆得已有拳头高。
刘琨则打扮得极为雅致,一身极为简约但要价不菲的青纹云底儒服,头戴纶巾,手持折扇,一副翩翩佳公子的造型,在人群中颇为显眼,引得金谷园的侍女们频频侧目。他则轻声调笑着,转首看到了刘羡,招呼着坐在一起。
“怎么就你们两个?玄明永明呢?”
“他们两个啊,他们家和太原王氏熟识,被王武子(王济)拉去结交藩王去了。”
刘羡根据他的指引去看,果然在宴席的前列,看到了刘聪、刘曜,他们正在一名捻着胡须的中年文士旁,与司马允、司马乂等人交谈,双方看起来已经非常熟稔了。
“你们怎么不过去?”
祖逖不耐烦地说:“我跟王济又不熟。”
刘琨则指着一旁辩论的几人,对刘羡笑道:“我在听王衍和裴頠的辩论呢!”
刘羡闻言望去,只见一名青年文士正与中年文士对案而坐,双方打扮都非常有风度,一人持塵尾,一人持纸扇,但辩论得很是激烈,两人是咬牙切齿,看上去几乎就要打起来了。
青年人便是裴頠,中年人便是王衍。
而旁边坐着一个老人,见氛围有些不对,便用木如意敲击桌案,用极为沉静的语调说:“大家只是君子之争,口舌之辩,何必搞得这么剑拔弩张呢?逸民,夷甫,不妨先静一静,再继续讨论。”
刘羡认得出来,这位老人便是提携自己的乐广。
他此前去拜访过乐府,去特地感谢提携之恩。出乎他意料,乐府是一间很普通的草庐,而乐广对提携之事也并不多提,只是淡淡说:“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罢了,世子若真是心怀谢意,就按文章中的去做吧。”
此时乐广穿着仍然非常简约,不过是一件披着一件靛蓝色麻袍,但他的言语却极有号召力,他说让两人先静一静,原本激烈争吵的两人立刻就静了下来,双方喝了一口水,坐在席案上调整心情。
过了一会,乐广说:“刚刚两位扯得有些太远了,不妨从头开始,继续谈谈有无之间谁高谁低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