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冥冥,羌昼晦,东风飘飖神灵雨。
风瑟瑟,木萧萧,思念公子徒以忧。”
这首乐府曲声清扬,但乐调幽怨,时而似潇潇雨歇,时而似月华照雪。作为“神解”阮咸的弟子,刘羡自然听得出来,吹奏之人做了轻微又极其巧妙的改编,使内容幽怨都不纠结,情重又显优雅,非深谙乐道不能如此。
正沉醉间,一曲吹罢,石崇睁开眼睛,目光扫视堂中,停留在刘羡身上,笑道:“世侄便是安乐公世子吧?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来,快入座!”
刘羡连忙行礼道:“晚辈也久仰世叔大名,此刻能够得见,实在荣幸之至。”
他入座后,石崇又亲切问道:“我听说溪奴今日带你到我园中一游,有没有什么不适之处?”
石超在一旁不满道:“六叔,你说得什么话,我领的朋友,怎会让他觉得不适?”
“是有不适之处。”刘羡答道,“你今天骑着那匹黑龙驹,在前面一骑绝尘,我怎么都追不上,心里不适得很呢!”
这很明显是一句略带奉承的玩笑话,刘羡说罢,三人都哈哈大笑。石崇举起一杯酒,笑问道:“怎么,怀冲没有好马吗?”
刘羡还未回答,一旁的石超笑道:“六叔这是明知故问,我都没有黑龙驹这样的好马。”
“等你真当了将军,我会送给你的。”石崇对侄子笑道,又转首面向刘羡说,“可惜啊,我的马厩里,黑龙驹只有一匹,不能再送他人,这样吧,我还有一匹千里雪,比黑龙驹差一些,但也是一匹千里马,送给怀冲如何?”
刘羡吃了一惊,推辞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世叔如此抬爱,我却无可回报,怎么敢接受呢?”
“不要这么说,这不过是随手的小礼物而已。我听说你和溪奴自小相约,说将来要跃马疆场,没有一匹好马怎么行呢?我这也是为国储才,怀冲若心中感恩,将来就多多为国杀敌,护得一境平安吧。”
此话一出,刘羡顿时对石崇大为改观,他见石崇耗费如此巨资,打造了这样一副气派非凡的庄园,还以为他只懂享受纵欲,心中毫无家国正道。没想到此时的言语中,竟还有三四分家国情怀,刘羡也觉得自己有些以传闻取人了,这位以豪奢闻名的石六郎,能够与身为国舅的王恺斗富,肯定有他的一些过人之处。
“那小子就谢过世叔了。”
“好!今天能够和世侄一见,也是我的一大幸事。”石崇举起酒杯,向刘羡身边的侍女严肃道:“阿青,给世侄倒酒。”
阿青?刘羡闻言一愣,眼前晃过小梅的话,连忙去打量身前的侍女。
这名叫阿青的侍女打扮极为华丽,鹅蛋似的俏脸上画着流行的晓霞妆,腮红氤氲,眉眼若水。很美貌,但看不清真容,刘羡也无法判断她是否就是何青。可刘羡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她斟酒的手有些打颤,含笑的眼角里难掩一丝紧张。
酒斟满了,阿青将酒盏高举过头,递至刘羡身前,柔声说:“请公子饮。”
刘羡本不喜饮酒,一来不喜欢酒味,觉得腥苦,二来觉得浪费粮食,但眼下他刚收了人家一样大礼,心中又有求于人,实在不好拒绝,略微犹豫后,他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而后对石崇说:“小子酒量不好,若有出丑,还请世叔不要见笑。”
“哪里哪里。”刘羡饮酒的同时,石崇也饮下一杯,而后又斟满酒,洒脱笑道,“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世侄来这金谷园里,最满意什么?”
“满意……”刘羡沉思片刻,笑道:“大概是方才的曲子吧!我老师小阮公教我笛乐,至今已有七年了,可仍然达不到刚刚听到的水平,实在是令我羡慕。”
“哦?”这一句话显然正中石崇痒处,他拍着大腿转头面向屏风,对里面的女子哈哈笑道,“绿珠,你听到没,音律神解小阮公的弟子,自称不如你呢!”
屏风内的女子温婉答道:“公子谬赞了,小阮公是九天明月,贱妾不过是绿草荧光,岂敢当之呢?”
刘羡答道:“实话实说而已。”
“好个实话实说。”石崇极为高兴,再次对阿青命令道,“我和世侄再饮一杯。”
刘羡闻言,接过酒再饮。
这时石超有些不乐意了,他对刘羡道:“辟疾,你同我游猎往来数次,怎么不与我饮酒?来,你我再饮一杯!”
刘羡苦笑,只能接酒再饮。
刘羡平日不怎么喝酒,此时一连喝了三杯热酒,酒兴发散,有些晕乎乎的了。他扶着脑袋,听见石崇又道:“听说明年世侄大婚,定在什么时期啊?”
“应该是在二月吧。”
“二月……那时我要外去徐州一趟,看来不能参加世侄的大礼了,可惜,可惜。那我只好提前再祝世侄一杯了。”
听说还要喝酒,刘羡有些头疼,下意识得推辞道:“小子不胜酒力,再喝下去,恐怕赶不回家,还是多谢世叔好意了。”
他本以为石崇会再问候两句,两人推辞一番,这喝酒一事就过去了。
不料此时堂中一片沉默,沉默得有些让人发冷。
石崇忽然说:“阿青,你败了世侄的酒兴,知道是什么下场吧?”
什么下场?刘羡一愣,抬首去看身边的侍女,发现她满脸恐惧,浑身颤抖,想要求饶又害怕得什么都说不出,而泪水已如涌泉般流出来了。
刘羡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他想出言劝阻,挣扎着站起来,可喝酒多了,身体不听使唤。
不料门口的一名侍卫已大步走来,那侍卫快步拔出腰间雪白的配剑,一手拎住侍女的头发,顶着后心一剑刺入,就如同划过纸张一般,嗤啦一声,剑尖透胸而出。
侍卫面不改色,利落地将尖刀抽回,汹涌的鲜血刹时从伤口处喷发而出,滴落在地上、桌上、杯盏上,刘羡的脸上、眼上,刘羡只觉得双眼一片血红。他试图擦拭眼睛,可眼前始终有一层血雾无法洗去。
他再低头看这位名叫阿青的侍女,她斜躺在地上,双唇微微张合,双目茫然无措,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向谁诉说。随着血流得越来越多,她很快死了。
刘羡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酒盏,酒水上正飘着殷红的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