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七年(公元286年),是西晋被称为“太康之治”的十年兴盛期中,默默无闻的一年。虽然李密说是今年河南大旱,可实际上,只要国家安定,官吏有常,百姓们想想办法,苦一苦自己,日子总还是能过下去的。
但当刘羡随石超骑马飞驰,远远看见金谷园的时候,还是难免为金谷园的奢华所震惊。与偃师周遭农人勉强度日的田野生活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番世界。
在金谷园外五里,刘羡就看到一条偌大的水渠,从北面穿凿而来,夹岸分别栽满了杨柳与银杏,招展的枝干与细密的绿叶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绿墙,只留下可供两车通行的道路。策入其间后,酷热顿时消散了,潺潺的流水声带来了清凉的水汽,身上只有碎羽般的光斑流动。抬头看,原来顶上有藤架结扎,青蛇般的藤蔓织成一片华盖,在烈日阳光下晶莹如碧玉。
“这是从大河引来的流水,才有了这金谷园奇景。”石超对刘羡笑道。
终于走出甬道,忽然耳目一新。映入刘羡眼帘的,是一湾红艳艳的荷塘,荷叶田田,荷花亭亭,都在随风招摇,拥簇着远近共七座亭榭,一直蔓延到远方湖水不可见处,一座石桥与一座假山隔断了视线。
而荷塘之外,可见翠山竦峙,奇石林立,高台楼阁,宛如星斗罗布,疏落其中,各伴有小池流水,相互交错。几乎是百步一溪,两百步一湖,其间杂以修竹松柏,梓枫梧桐,还有数之不尽的鲜花果树。眼下正开的就有茉莉、杜鹃、月季、凌霄、栀子花,花香幽远,令人遐思。
两人纵马一刻,终于来到了金谷园的主院。
主院是一片依山而建,高低错落的不规则建筑,十数座阁楼沿着山坡与山壁划成一道圆弧,圆弧正中心又是一处纳凉的亭堂,亭榭前也搭着架子,爬满了青藤,一群白鸽趴在上面,地上则坐着几只品种名贵的长毛蓝眼猫。刘羡看见堂前的石碑上刻着“乐以忘忧”四个字,然后环顾着来时的风景,一时无限感慨。
石超则手持马鞭,指着这山水笑道:“我六叔为了营造这片园林,花了五千万钱,还有十万匹绢,几乎动用了京城一半的石匠,壮观吧!”
刘羡笑道:“确实壮观,哪怕没见过天子的西游园,我感觉两者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石超颇以为傲,自吹自擂道:“我六叔造的时候,想得可是建一座古往今来的第一庄园,你说西游园,可是把他看浅了。”
刘羡听了颇为纳闷,如此的穷奢极欲,连皇帝都没有同样的享受,石崇莫非不害怕他人猜忌吗?他又是哪里弄来的钱,哪怕以石家开国元勋的家底,恐怕也弄不来如此多的财富,能建造这样一处庄园,恐怕比天子的内帑还富有了吧!
这时候,几名仆人已经迎了过来,给石超一行人服侍换衣。石超和仆人的首领对话道:“我六叔在家吗?”
仆人鞠躬说:“在,在,三公子是带了朋友回来?”
“是,这位就是我常说的朋友,刘羡刘怀冲,安乐公世子,鄄城公的佳婿,你跟六叔说一声,晚上添副碗筷。”
“好,好,原来是贵客,大人听了,肯定是喜不自禁。”
“那你们把这两匹马牵了,先去忙吧,为时尚早,我带我朋友四处转转。”
“那晚膳了我们就叫公子一声。”
“好!”交代完毕后,石超对刘羡招招手道,“来,我们多一起走走,这半年下来,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在一起散步了。”
刘羡负手颔首,跟在他后面,一并欣赏着这世间最豪奢的美景,说笑道:“也不用着急,等我成婚元服,大概就要进国子学了,到时候你我都有空得狠。”
“时光荏苒啊,你也要成婚了。”石超看了一眼刘羡,一脸唏嘘感叹,“可我还是感到着急,如今海河晏清,连边疆的战事都少了,当年你我约好,说要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可现在却越来越渺茫了。你说再过几年,我们是不是就彻底无用武之地了?”
刘羡确实也想过这种可能,他分析道:“战事这事情不好说,只要朝廷主战,那就怎么都有战事可打,大不了我们去经略西域嘛!但眼下我觉得忧心的是,等太子继位,朝堂辅臣为保安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确实无仗可打了。”
石超也赞同这个观点,他之所以丧气就是为此:“英雄无用武之地啊!若是早生三十年,我当与姜维、陆抗一较高下,眼下却只能望天兴叹!”
“哈哈哈,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你也不要太悲观,从来没听说过,边疆能几十年没有战事的,你只要有耐心,总能等到大展拳脚的那天。”
两人说话间,上了一座两丈多高的楼台,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两人在这里驻足稍看。这座楼台的栏杆上雕满了芙蓉牡丹,云龙虎豹,还有兰芝花椒的奇妙香味。楼台下,正是一汪池水,只是这里面没有荷花,而是能看到上千条红鲤在里面游动,如同朱砂浸染,非常壮观。
刘羡对石超说:“还是别想那么远的事情,讲讲近一些的安排吧,你还比我大半岁,也快进国子学了吧。”
石超点点头,叹道:“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按部就班呗。进国子学混混人脉,走走流程,熬一年,我家大人再花点人脉,让中正品评一下,弄个高品,就可以安排个清职当当。再熬两年资历,就该琢磨着是入内还是外放了。”
“有说弄个什么清职吗?”
“我觉着到禁军里,当个殿中将军或者三部司马就不错。以后无论到关中还是邺城出镇,都比较方便。”
石超说了半天,反问刘羡道:“你呢?成婚后有什么规划?”
刘羡如实道:“也是先进国子学呗,不过你也知道,我家世不如你,大概很难弄个中朝清职,应该很早就被外放吧。到时候也不知是从县令还是从主簿做起,我已做好了慢慢爬的准备。希望到我四十岁的时候,能做到一州刺史,也就很不错了……”
两人又开始在园林中漫步,刘羡虽然不喜欢石崇的豪奢,但身处如此佳景之中,难免为其中的景色吸引。
石崇在金谷园中建有不少高楼,少则两三层,最高的则有五层,足以俯瞰整座金谷园。而在这楼台中间,他又创造性地命人绘画雕刻,可以看见三皇五帝、孔门十哲、商山四皓、建安七子等。这样的楼阁,又贴有金箔,映照着一早一晚太阳的光辉,若从邙山上往下眺望,定然是光芒四射,金碧辉煌。
刘羡看着这美景,一时有些想笑。想当年,多少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能够天下安定,九州一统。可如今在百年混战之后,自己和好友竟然在嫌弃世界太过和平,或许到手的东西,大家都学不会珍惜,而对于没有的事物,又渴望太甚吧!
很快,时间来到了傍晚,金谷园的家仆们按照约定来通知石超、刘羡用膳。用膳的地点就是在主院的正厅里。这座正厅极为开阔,但里面的装饰却不少:帷幕、屏风、席案、香台、坐垫挂剑……其中最显眼的还是摆放蜡烛的灯台,这些灯台都做成树一样的形态,蜡烛如花一般点缀在铜枝上,仿佛一座座耀眼的火树,映照厅内一片光亮。
这是刘羡第一次看见石崇。
在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女中,他披发宽袍,赤脚盘踞,丝毫不讲礼节,竟是一副狷狂不羁的隐士打扮。但他样貌英俊,肤白如玉,虽然已是三十八岁的年纪,但身上的风流气质却显得他异常年轻。此刻他正闭目饮酒,身边的屏风后有一名女子正在吹笛,刘羡听得出来,她吹得是《今有人》,是根据屈原《九歌·山鬼》改出来的短乐府:
“今有人,山之阿,被服薜荔布女萝。
既含睇,又宜笑,子恋慕予善窈窕。
乘赤豹,从文狸,辛夷车驾结桂旗。
被石兰,带杜衡,折芳拔荃遗所思。
处幽室,终不见,天路险艰独后来。
表独立,山之上,云何容容而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