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平静说道:“如果你指的是以此作为助力,让一位得道境界的修行者步入羽化,那么事实就是可行。”
楚珺没有惊讶,只觉得事情果然如此。
除去这个理由以外,她着实想不到让清净观在内的各方势力,有什么必要冒着为天下大不韪的莫大风险,私自与荒人进行勾结。
“这种做法存在沉重代价对吗?”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话:“我是从你的语气听出来的。”
顾濯嗯了一声。
楚珺等待片刻后,发现没有下文。
于是她也嗯了一声,二声,询问的意思。
顾濯说道:“我不习惯谈论未曾真实见过的事物。”
楚珺心想这句话真是有道理极了。
紧接着,她想到这一路过来听到的每一句话,眼神顿时变化剧烈。
当今人间,谁有资格以这般轻慢无所谓的语气点评羽化之境?
顾濯想了会儿,说道:“如果单从那块石头,也就是那座孤山的山神来看,当下荒人所无法解决的问题在于,它没有真正的自主意识,只不过是一尊看似有害的神像罢了。”
楚珺下意识说道:“那也不算是具有灵智?”
顾濯说道:“解释起来很麻烦,你可以理解为它的所谓灵智,本质上是一种无止境的学习与推演,让自身不断进行演化。”
楚珺墨眉蹙起,不可避免地生出担忧,说道:“如果它真能无穷尽的演化下去,谁能与它为敌?”
“我以为这是最无所谓的担心。”
顾濯的声音轻快如水:“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存在着一个极限,无论肉体还是神魂,在它让自己无敌之前,它的存在会率先陷入无……难以挽回的崩塌当中。”
话中有欲言又止之意。
楚珺不解为何他突然改了话头,但想着他之前说的眼见为实,心想也许是有过一次相似的经历?
这般想着,少女动作很自然地往前一挖。
然后。
有轻微水声出现在她的感知当中,那很明显就是一条地底暗河。
一道叹息声响起。
顾濯自嘲说道:“我就不该和你闲聊的。”
楚珺很是尴尬,转过身望向他,认真说道:“我有一个建议。”
顾濯问道:“嗯?”
楚珺一脸认真说道:“要不你洗个澡怎样,不洗澡也行,稍微打理一下自己吧,你现在脏得跟个野人似的,身上心里就没有一点儿难受吗?”
顾濯不说话了。
楚珺以为是不放心,认真说道:“我对比我年长的人没有任何兴趣。”
“我重复一遍,我现在真就是半个残废。”
顾濯看着她说道:“除非你能找到一口温泉给我泡。”
……
……
荒原之外,将军府中。
翌日清晨时分,旨意自神都而来,出现在王大将军的书房里。
他没有任何怠慢那位皇后娘娘的意思,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旨意上的每一个字,便从字与字的缝隙中看到了那两个字——稳定。
这就是朝廷的意思。
一道声音在王大将军的耳边响起。
来自他的心腹谋士。
“皇后娘娘应该是忙不过来了,巡天司的波澜尚未完全平复,道休大师请辞后国师之位的悬而不落,禅宗对此态度尚未明朗,而且还有监正的空缺仍然在,这些事情足以让她分不过神来,空不出手。”
王大将军说道:“是这样吗?”
听着这话,谋士欲言又止。
王大将军看了他一眼,温声说道:“再等等吧,等一下殿下的旨意。”
话里的那位殿下,指的当然就是白南明。
谋士犹豫片刻,低声问道:“如果殿下始终没有旨意降下?”
“何必明知故问?”
王大将军笑了笑,笑容里却找不出半点高兴的意思,说道:“没有旨意,这不就是最好的旨意吗?”
谋士长长地松了口气,笑着说道:“我相信不仅是殿下,陛下也会支持将军您的决定,因为您突破至羽化境本就是一件值得举国同庆的好事。”
王大将军没有说话,心想当真如此吗?
他想着与自己流淌着相同鲜血的那位长辈,想着那瞬息之间跨越数千里遥远距离的无双剑意,想着因此而即将被暴露在天光之下的秘密,沉默不语。
前路似乎蒙着一层他所看不穿的雾气,然而远方的风景又是那般的动人,无声叙说着只要他走到那个位置,便有日出的万丈光芒映入眼中。
“找到那位天命教主。”
王大将军忽然说道,语气无比认真:“我现在真的真的很想和他见上一面。”
……
……
荒原的混乱,比之很多人最初的预想更为夸张。
数以千计的修行者像是走火入魔一般,不曾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心中的欲念,无视荒原上的血与火,始终坚持着前行,只因为那或许存在的珍贵宝物。
本就寄身于荒原深处的邪魔外道又如何得以例外?
只是短短三天时间,荒人与魔修就爆发了大大小小数十场冲突,前者固然死伤惨重,后者却也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荒人似乎是要借此机会进行一场肃清,让人类彻底离开群山,接下来非但没有控制收敛这场局部战争的规模,战火反而愈发猛烈。
寻常荒人就算死上再多,仍旧无碍赤阴教这等邪魔的山门,然而这次站出来的荒人并不普通,其中有着数位等同于无垢境界的强者。
与人类的无垢境不同,这些荒人之所以让自身境界停留在此,很大程度的原因在于他们需要维持自身的理智,不至于沦为纯粹的妖物。
简单些说,他们的强大绝非寻常无垢境所能比拟。
这十分直观地体现在接连数个邪道宗门被毁灭之上。
……
……
走在燃烧着的火焰当中,大司祭的面容被火光映得愈发苍老。
与之相比,他的眼睛却变得越来越明亮。
那不是智慧的光芒——上苍从不需要他拥有这样事物,要的只是虔诚。
“原来如此……”
大司祭随意一脚踩落,让一位装死的邪修真的死去,然后说道:“那人不在大地之上。”
在他身后,是那个曾经跟在喻阳旁边的荒人小孩。
“那他难道在天空?”
“不,那人是在地下。”
大司祭望向小孩,微笑说道:“我记得……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喻阳是吧?麻烦你去知会他一声,上苍已经给予他赎罪的机会,不要再错过了。”
荒人小孩摇头说道:“喻阳他很可能会拒绝你。”
大司祭笑容更为慈祥,说道:“那他只能前往上苍的国度当中,当面忏悔自己的错误了,所以我希望你能让他知错而返。”
……
……
“这样真的行吗?”
“这一路上我有做错过吗?”
“好像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风雪满山,白雾徐徐升起。
这雾不是寒雾,而是温泉带来的蒸汽。
顾濯此刻就坐在泉水中,闭着眼睛靠在被烫热的石头上,神情是久违地惬意。
三生塔正在不断转动,洒落的气息笼罩住整座温泉,暂时断绝一切的感知。
他的伤势很重,因为大司祭真的很强。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是他此生遭遇过最为强大的敌人。
如果这次不是三生塔和且慢皆在,那他只能动用自己最不情愿的手段,付出比现在惨烈不知要多少倍的代价,才能活着离开那一场战斗。
故而他对当下的境况十分满意,尽管这已经是他今生最为沉重的伤势了。
某刻,顾濯睁开眼望向自己的身体。
幽火燃烧的痕迹还在,零星散布在他的身上各处,主要是手臂与小腿以及脚踝,最为深刻的却是左脸上的那一细线,仿佛刀锋掠过。
他抬起手,并指这道伤痕相遇,沿线而行。
刹那间,如若火炙般的疼痛随之而来,直入他的神魂当中。
顾濯眼帘微垂,手指不曾动弹哪怕一瞬。
这个过程并不迅速,相反慢得仿佛每一个画面都被分离开来,让人有种心生强烈胸闷的感觉。
半刻钟后,幽火留下的痕迹已然消散。
顾濯松了口气,身体随之而下滑,整个人就此没入泉水中。
然后他让自己的头浮出水面,对楚珺说了一句话。
“还有几天的路程?”
楚珺离他很远,因为不想尴尬,说道:“按照之前的速度,至少十五天。”
顾濯叹道:“越走越久了。”
楚珺提醒说道:“最初我预计是二十六天,这已经是我挖洞挖得越来越熟练的结果了。”
顾濯坐起来,用毛巾认真搓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当初束起的头发此时仍未散乱,心想盈虚寻来的这发绳当真不是一般结实,很好用。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闲意思绪,不禁心生感慨。
那天身在山谷当中忽如其来的回光返照,让他回忆起一种极其不好的糟糕感觉,这也是他在见到楚珺以后动了留下传承的心思的关键所在。
此时此刻,时隔数日再与天光相遇,顾濯的心情很难不好。
于是他久违地很是神奇地生出些许谈兴。
就当作是泡温泉途中的意趣好了。
“你跟着我修行已有数天时间。”
顾濯说道:“感觉如何?”
楚珺安静片刻后,说道:“前所未有的美好。”
顾濯很满意这个答案,心想自己虽然没当过师父,但在这方面果然极具天分。
“那么……”
他的声音很是随便:“你现在猜到我是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