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词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是的。”
王祭笑意更盛。
“很好。”
他说道:“再具体些。”
魏青词看着老者无所谓的笑容,声音微沉说道:“师弟之所以死在荒人的手中,是因为他受伤,而他的伤势是因师尊您而来。”
易水弟子皆有命灯相连,人死即灯灭。
就在那盏命灯幻灭的前一刻,曾有无双剑意从中倾泻而出,几近斩断灯火。
世间谁能有这般剑意?
唯他师尊而已。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来到这里,说出这么一番几近大逆不道的话?
“我不认为师尊您的眼里有自己的朋友是错,但有没有可能……宗门与传承至少能够与您的朋友对等?”
魏青词的声音里带着哀痛之意:“您必然是清楚的,刘师弟负伤后再想要走出荒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师尊您偏偏还是这样做了。”
王祭感慨说道:“听起来的确是我错了。”
听着这句话,魏青词神色不见好转,更为低沉。
王祭说道:“然后呢?”
魏青词低头,沉默不语。
王祭微微笑着,说道:“如果我没忘记的话,前些天他来寻我借走且慢后,你曾来问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我当时让你回想起一个道理。”
“那个道理是无所谓向谁出剑,只要你能承受得起后果。“
魏青词安静片刻后,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师尊您的话,但我同样不会认为您说的都是对的,至少,这一次你错了。”
王祭静静看着他,苍老面容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说道:“那就证明给我看。”
魏青词问道:“以剑?”
王祭说道:“要不然呢?”
魏青词再次沉默。
王祭看着他,平静说道:“易水过去有着怎样的规矩,我从来都不在乎。”
魏青词抬起头,轻声说道:“因为易水,自百年至今都是你的易水。”
王祭说道:“是的,易水是我的。”
百年之前,任由人世间风雨飘零不断。
无论大秦抑或道门,皆有所求易水。
但他一步不愿行。
易水便于中流岿然不动。
一切源自于他的个人意志。
“杀死我。”
王祭看着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神情淡漠说道:“易水就是你的。”
魏青词没有说话。
王祭说道:“又或者你熬到我老病死去的那一天,把我的画像挂在祖师堂上,然后再提剑把易水杀上一遍,让这里被画上你的规矩,如何?”
魏青词往后退了数步,向他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谢师尊教诲。”
王祭听懂了,便也笑了。
“弟子暂且不敢作此念想。”
魏青词抬起手,拔出腰间佩剑离烛,语气平静而认真:“然而,今天弟子若不为刘师弟递出这一剑,日后着实于心难安。”
此时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三丈。
世间剑修数不胜数,除却此刻位于他身前的师尊不论,最强的无非就是那么四个人——剑道三宗的三位掌门,以及剑道南宗。
这四人当中,毫无疑问是以一人称宗的剑道南宗在修行路上走得最远,境界最为高深,实力最为强大。
至于另外三位掌门孰强孰弱,修行界对此向来不缺争论。
但其中有一件事却是由始至终都能得到公认的。
四人当中,三丈之内。
当以魏青词最强。
多年以来,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因此怀有骄傲。
骄傲不是愚蠢,哪怕今朝且慢离师尊而去,他仍旧没有想过自己能赢下这一战,但他……真的很想知道这其中的差距。
自己与羽化的差距。
那个让他朝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境界到底是怎样的。
念及此,魏青词出剑。
剑名离烛,意为黑夜中烛火的光芒射向远方,此剑独以快字盛名满天下,鲜有能及者。
一线天光浮现于浓雾当中,仿佛朝阳降人间。
直指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
这一剑是如此的快,与真实的光已然找不出太多的区别,更是凝练成极致的一点,足以刺破世间九成九以上的事物。
魏青词这样想着。
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为何还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擦。
一声轻响,鲜血从他的腹部喷溅而出,让周遭雾气染上血色。
原来那一线天光早已消亡。
与他的剑锋一并。
胜负已分,在魏青词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的那一刹那。
“结束了。”
王祭带着些许厌烦说道,眼神里毫无情绪,看着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魏青词往后一步,低头看了看胸口处的剑伤,颓然跌倒在地。
王祭继续说道:“世间万物,无有能快过人心念想者。”
魏青词说道:“因为这里是你的道场。”
王祭很是失望,看着他说道:“不要再让我听到如此愚蠢的话语了。”
魏青词面不改色,说道:“从我出剑的那一刻起,此二字便与今日之我无关,因为此事无关天才与白痴,只在于我该不该做。”
王祭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书生们的事情。”
魏青词忽然问道:“所以这就是师尊您当年不愿离开易水的原因吗?”
王祭眯起眼睛,没有回答这句话,转而说道:“仅此一次。”
魏青词知道师尊指的不仅仅是这个问题,更是拔剑相向的机会。
再有下一次,无论他有再多的理由也无意义,最终留下来的结果只有一个——生死。
王祭悬着的手指落下。
咚。
为离烛斩开一线的雾气重新聚拢,掩去老者的身影,不为人见。
一道声音落在魏青词的耳中。
“荒人之法可以入羽化。”
“然而。”
“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
……
……
易水中的这场师徒剑争不为人知,就像荒原深处群山里进行着的那场传承。
楚珺正在挖洞。
顾濯走在少女的身后,看着她无比认真地进行着这桩伟大的事业,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字面意义上的灰头土脸,颜容上找不出半点从前的清丽与自傲。
挖洞不是容易事。
首先你要确定前方具有何种事物,决不能莫名其妙挖到地底暗河当中,否则不死也要有大麻烦,其次还要再考虑坍塌的问题,以及方向路程和速度……
自步入修行路的那一天,楚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把手中道剑当作是泥锹,藏身在荒原群山下方挖洞……如此这等荒唐事。
更为荒唐的是,她对此居然乐在其中,想要让这个过程再久一些。
这不仅在于顾濯直指大道的教诲,亦在于诸如此刻的闲谈。
“那位大司祭与和尚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楚珺的声音与岩石被剥落的动静混合在一起,听着有些浑浊。
顾濯说道:“这句话你该去问那些和尚,非要我说的话,区别自然在于前者太过粗浅。”
楚珺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落在前方,很简单地剥下一大块石头,顺带着让其化作为飘不起来的齑粉。
不知道为什么,她原本沉重的伤势随着不断挖洞,非但没有变得更加严重,反而神奇地开始了好转。
她想了想,说道:“粗浅不见得全是坏处。”
顾濯与楚珺相隔三丈,借着那一团离而不散的火焰看着挖洞的进程,漫不经心说道:“所以那个大司祭说的是真的,他的确能听到某些声音。”
楚珺微微一怔,手上的动作变得僵硬了起来,迟疑问道:“上苍的旨意?”
顾濯说道:“不错。”
楚珺说道:“换做道门的说法……那就是天意?”
顾濯淡然说道:“尽管这其中存在着区别,但现在的你确实可以这样理解。”
楚珺沉默片刻后,问道:“天意真的存在吗?”
顾濯说道:“不要忘记那个大司祭还说过另外两个字,人心。”
楚珺摇头说道:“听不懂。”
与传承道藏真意时不同,顾濯没有对此做出任何的解释。
楚珺很好奇,他到底是无法准确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对此有着强烈的芥蒂,故而不愿给出答复。
“你想多了。”
顾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随意说道:“我只是觉得无论天意还是人心都太过复杂,根本不是现在的你有必要去了解的,好高骛远是很愚蠢的事情。”
楚珺问道:“何时思考此二者才不算是好高骛远?”
顾濯不假思索说道:“羽化。”
楚珺无言以对。
下一刻,顾濯给出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解释。
“连羽化都不是,连被白皇帝放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思考天意人心这种玩意不是好高骛远是什么?”
楚珺沉默了。
她隐约觉得这句话叙说了些什么,但又直觉这一切离自己有着无比遥远的距离,不必去看。
位置并不对等,看不到对方眼中的风景,凭什么知晓别人的真实想法?
“羽化……”
她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心有所感,忽然问道:“荒人之法可行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