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还留下了私人联系方式,嘱咐两个月后要是眼睛还没有好转,再来直接找他。李三江对着医生千恩万谢,等领着李追远出了医院,走进隔壁的小胡同后,李三江抱着男孩嚎啕大哭起来。
“小远侯啊,都怪太爷没用,太爷没本事啊,没条件带你出国看病!”
一路的压抑,在此刻完全爆发,李三江跪在地上,哭得像是个孩子。
听着这声音,李追远也想哭,可他搜遍心里,却找不出悲伤的情绪。
他是能哭出来的,现在却不想演。
他只能一边抱着太爷的头,将自己的脸贴上去,一边开始痛恨这样的自己。
自此,李三江终于打住了求医之路,带着李追远开始返程回家。
途中坐在大巴车上时,李三江拿着一个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着。
“小远侯啊,等你以后眼睛好了,再去趟上海,这些人,咱至少得送点特产拜访一下。”
每个帮助过他们的人,太爷都硬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记在了本子上。
去上海前,李追远为了打消太爷这个念头,说咱们家没钱去上海看病。
但李三江却拍了拍口袋里的存折,说这里钱够的,丁大林包地的钱已经给了村里,但种树的钱才只给了订金。
这把李追远吓了一跳,要知道鱼塘下面埋着的那位还没完全消散呢,要是桃树迟迟没种下去,说不得人就要重新翻土上来找说法了。
不过,李三江又补了句,这笔钱先拿来应应急,种桃树的钱回去后他再抵押房子。
好在,因为一切顺利且没在上海住院,所以除了点车马住宿开销外,倒是没掉几个钱。
李三江嘀咕道:“那黄馍馍,我是真吃不惯啊。”
爷孙俩中午进医院前,在医院外头其实各自吃了碗面,太爷一边埋怨着上海物价死贵,一边不忘给李追远加了一份肉。
这黄馍馍,则是旅馆隔壁早餐店老板的好意,不是拿来卖的是他做了自己家人吃的。
爷孙俩都不太能吃得惯这糜子面,包子豆浆吃了后,黄馍馍就留着了,等在医院楼梯上坐着时,闲着也是闲着,李三江就掏出黄馍馍,自己吃一口再给李追远喂一口。
有点当零食吃的意思,也是为了不浪费粮食。
但这一幕落在老教授眼里,简直是悲情得不能再悲情。
后来才得知,老教授老家是陕北的。
……
乡镇大巴车在村口停下,李三江牵着李追远的手下了车。
爷孙俩都各自舒了口气,总算回到家了。
李追远自己都没料到,第一次和太爷出门“旅游”,自己会全程处于瞎子状态。
不过,他尽量能做的事都自己做,不让李三江劳累。
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李三江每次看着他努力熟悉适应盲人生活状态时,眼角都会噙着泪,越看越伤心。
小远侯表现得越懂事,李三江内心的自责就越深重。
他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孩子,刚把孩子户口迁到自己名下,孩子就得了这样子的病,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什么丧门绝户扫把星。
“太爷,没事的,医生不是说了么,再过段时间,我的眼睛就会好了,到时候我正好能去上学。”
一听到“上学”俩字,李三江顿了一下,眼泪又破了堤。
不过,他也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只流泪不抽泣,不让孩子听出来。
“嗯,我家小远侯的眼睛,肯定会好的,肯定能去上学的,哈哈。”
去求医路上,每次李追远说自己很快会好这样的话时,都会得来李三江的叱骂,骂他细那康子不懂眼睛的重要还以为是件小事。
求医结束回来开始,李追远再这样说时,李三江就会附和了,而且他自己也会反复说这样的话。
老家的村道,田野香。
回到家,来到坝子上。
李追远的双手,很快就被另一双小手握住。
这次,李追远感知到了来自这双手的颤抖,因为李三江待在旁边,很近的位置。
很明显,女孩对李三江的排斥,大幅度上升了。
李追远开口道:“阿璃,要懂事,太爷是带我去看病的。”
女孩的手停止颤抖,她听进去了,在压制。
李追远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有些遗憾,现在看不见阿璃的模样,不过还好,记忆里存了好多,这得益于阿璃每天都会换不同的衣服。
下一刻,女孩搂住了自己的脖子。
李追远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就是现在大家都看着这里,说那样的台词有些羞耻。
女孩身子轻晃,似乎对仪式迟迟未能完成而感到不满意。
算了,反正自己现在看不见,有什么好羞耻的。
“阿璃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有钱,有的是钱呐。”
女孩满足了,挪开身子,然后抓着李追远的手,轻轻摸到了她的眼睛。
这一幕,落在周围人眼里,必然是无比温暖的,让一个瞎子去摸自己眼睛,正常人思路里肯定是指的是:我是你的眼。
“不,不玩这个……”
但李追远却很慌,因为他知道阿璃的意思是想和自己玩游戏,比如以前那种走阴。
他就是透支严重了才瞎的,可不敢在眼睛还没复原前,再搞这些事了,要不然,很可能就彻底瞎了。
见李追远不同意,女孩就握着男孩的手,画了一个框,意思是下棋。
“再过一会儿吧,阿璃,我想先洗个澡吃个饭,下午我们再一起玩。”
最重要的是,因为太爷一回来就把自己强行带去看病了,他到现在都没能有机会从润生和谭文彬那里得知事情后续发展到底怎么样了。
“来,小远,我带你上楼洗澡。”谭文彬主动伸出手,领着李追远上楼。
“彬彬哥,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远哥,你这话说的,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我以为你回家去了。”
“这儿缺人手,你们走的这段时间,我留这儿帮忙扎纸送货,我给你说哦,我现在扎纸手艺可棒了,我扎的纸人,刘姨都夸好。”
“彬彬哥,你真厉害。”
“嘿嘿,刘姨说,你的眼睛没大碍的,对吧?”
“嗯,没事的,不用担心。说说那件事后续吧。”
“哦,那晚润生打电话给我,然后我就打给我爸,我爸去了现场,河里五具尸体,除了周庸那一家,还有那俩上次翠翠过生日在翠翠家见到过的那对父子,就是父亲和儿子颠倒的那个。”
“是他们?”
李追远对那个以老扮嫩的侏儒,很是反感。
说实话,当时如果他们是死倒的话,自己早就着手去收拾他们了,不可能留下这个隐患,可惜,他们是人。
从自己回到老家经历的这些事来看,死倒真的没有人来得可怕。
“嗯,高个子那个被分尸了,应该是周庸干的。侏儒也死了,好像是被那对母女咬死的。”
“警察那边怎么说?”
“侏儒家院子里搜出了不少具骸骨,还摆了特殊的姿势,屋子里神神叨叨的东西也不少,而且侏儒和他儿子的真实身份父子关系也被查出来。现在认定他们是信那种乱教的,是他们杀了周庸一家,最后在河里搞仪式,把自己也给祭了。”
“辛苦你爸了。”
“这不就是真相么?”
“嗯,确实。”
“对了,润生搜来一些东西,都包起来放在工房里了,小远哥,你要不要看一看?”
“我现在拿什么看?”
“噗哧……额,抱歉,哥,我没忍住。”
“彬彬哥,你帮我放一下水,我先洗澡。”
“哥,我帮你搓背吧。”
“不用,我不习惯。”
“好,我先给你兑水,然后在门口等着你。”
洗完澡出来,一路舟车劳顿感才算是消除。
谭文彬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小远哥,你答应我的事……”
“那些器具的用法,润生哥教你了么?”
“啊?没有,他就教我扎纸了!”
“你让润生哥先教你那些器具的用法吧,然后我再尝试教你一些其它的,就是比较难。”
“哈哈,再难,有比考试做卷子难么?”随即,谭文彬醒悟过来,“哥,我嘴瓢了,你打住,千万不要往下说!”
“彬彬哥,你先学基础的吧,我那套器具就给你用。”
“真的么,小远哥,那太好了!”他眼馋那套装备很久了,润生的那套尺寸太大也太重,小远的那套他用得刚刚好。
李追远之所以打算把自己那套器具暂送给谭文彬,也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体,挥使那些有些吃力,再者,他现在掌握了黑皮书内容,已经有了直面死倒的强力方法。
至于说要是身边缺少器具怎么办?
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他是不会在没有润生和谭文彬的情况下,去单独面对死倒的。
男孩回到最熟悉的藤椅上坐下来,阿璃早就在那里等候,他伸出手,阿璃的手送了过来。
俩人开始对着空气下棋。
因为二人都习惯下快棋,所以在外人眼里,就是俩小孩握着手,不停地对着空中指指点点。
回到楼下的谭文彬疑惑道:“他们在做什么,天还没黑啊,就开始数星星了?”
润生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下棋吧。”
谭文彬没好气道:“你这是把我当傻子糊弄呢?”
润生懒得解释。
“小远哥说了,你得教我用那些东西。”
“嗯,好的。”
“那,什么时候教我?”
“先把这批纸扎做完,人家急着要。”
“怎么一下子要做这么多?”
“牛家三家都订了。”
“一家人,做三场斋事?”
“是三家都死了人了,兄妹仨。”
“要走一起走,这真是兄妹情深。”
润生闻言,笑了笑。
谭文彬马上发觉不对,问道:“我是不是又错过了什么?”
“先干活儿,晚上教你用东西时再说。”
“好!”
为了给爷孙俩接风,刘姨晚饭准备得很丰盛。
李追远坐下来后,谭文彬想靠过来:“小远,我来给你夹菜吧,喂喂喂!”
阿璃淡漠的眼神看了过来。
谭文彬吓得连续后退,坐回了自己位置,他之前就觉得女孩不好惹,可见过死倒后本该练了胆子,但对女孩却越发感到害怕。
李追远拿起筷子,他这阵子跟太爷去求医途中,倒是学会了盲眼吃饭,只需要提前摸索好菜盘位置和菜式,再在用筷子时感知敏锐一点。
只是,当李追远拿起碗时,就感觉到饭碗上被夹了菜。
李追远扒了两口后,上面又被夹了菜,是女孩正在给自己夹菜。
“嘿嘿嘿,嘿嘿嘿。”
李三江抿了一口酒,看着这一场景,脸上露出了憨笑。
连带着看向坐在远处小圆桌旁的柳玉梅时,也低了低头,脸上罕见露出了讨好。
以前拿了房子又拿了地,自然腰杆子硬,现在孙子眼睛瞎了,还不确定是否能好,面对这市侩的老太太,自然得谦卑下去。
再好的条件,也抵不过残疾,尤其是这眼疾,在这年头,就基本丧失劳动能力。
按村里风气,眼神不好的大概以后结婚,也是找同样眼神不好的。
唉,这丫头虽然脾气怪了点,也不会说话,可至少眼睛是正常的。
而且,长得那是真漂亮,可惜了,自家小远侯看不见了。
李追远只顾着吃饭,压根没想到自家太爷已经在为自己未来婚事操碎了心。
不仅如此,李三江已经准备晚饭后提点礼物去拜访一下刘金霞,打算提前为曾孙以后就业铺个路。
吃完饭,放下筷子,李追远坐在那里,女孩拿起帕子给他细心擦嘴。
这次,没等他劝女孩回屋睡觉,女孩先把他拉上了楼,等他进房间后,她才离开。
李三江提了些鸡蛋糕云片糕和,就准备出门去刘瞎子家了,临走前,看着坐在那里还在细嚼慢咽的柳玉梅,主动哈腰问了声:
“哟,今儿个胃口不错啊,挺好,身体好。”
说完,这才离开。
刘姨一边给柳玉梅盛汤一边疑惑道:“三江叔这是怎么了,感觉有点奇怪。”
柳玉梅冷哼了一声,吐出鱼刺,骂道:
“老东西这是担心自己曾孙娶不上媳妇儿呢。”
“呵呵呵。”刘姨捂着嘴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玉梅一开始还冷着脸,最后也被带动着露出了笑意。
“您别说,三江叔这人,可真有意思。”
这时,阿璃从楼上下来,自己走进了东屋。
柳玉梅抿了一口黄酒,欣慰道:“我们阿璃,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
入夜了,李追远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
然后,他又把台灯关了。
摊开本子,拿起笔,他答应了谭文彬说要教他的,那就肯定会教。
虽然看不见,但对写字这种事并不影响。
自己曾看过英子姐的高中课本以及做过谭文彬的卷子,李追远就根据高中知识点和考点,给谭文彬写下了一本子的数学题。
出完题后,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
这个本子,明天会交给谭文彬。
李追远没有故意为难他,因为根据自己的捞尸学习经验,数学运用,是必备基础。
器具运用,则需要用到物理。
材料制作,则需要用到化学。
哪怕是自己看的那些书,谭文彬想要看懂,还需要用到语文。
润生是天赋异禀,羡慕不来的天才。
自己和彬彬,只能走普通差生路线。
不过,要是谭文彬真能学下来,就能顺便解决高考成绩问题了,也算是自己完成了对谭云龙的承诺。
“喵……喵……喵……”
猫叫声,自外面传来。
有点远,没上坝子,但李追远自从瞎了后,听力就变好了许多。
李追远认出了是谁来了,他习惯性地拿起笔,准备对旁边杯子敲一下,好在停住了。
起身离桌,李追远慢慢走着下楼,一楼两张圆桌上,润生和谭文彬睡得正香。
李追远走下坝子,来到田边,蹲下来,伸出手。
很快,掌心处就传来毛茸茸的触感,黑猫,在故意用头蹭着。
李追远干脆坐在地上,黑猫跳到他怀里,他一只手托着它,另一只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和以往的接触不同,此时的它,身上暖呼呼的。
“都死了么?”
“喵……”
“挺好的,你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喵……”
黑猫开始用爪子,轻轻扒着自己的脸。
“我眼睛出了点问题,过阵子才能好,我现在没办法走阴,咱们就这样告别吧。”
“喵……”
“下辈子要是还做猫的话,找个好主人。”
“喵?”
“哦,对不起,你已经有着世上最好的主人了。”
黑猫的身体开始消散,它身上的怨念已经不见了,所以分解出的不再是黑气,而是一片片晶莹。
月光下,
男孩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一团星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