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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下午没太阳,天有些阴,起风了,雨还处于似下未下阶段。

在漫长的酷暑季节里,此时算得上难得的惬意间隙。

李三江靠在藤椅上,左手夹着烟,右手托着茶缸,墙壁上用木箱包裹的老式收音机正播着新闻。

李追远坐在他旁边,低头吃着西瓜。

新闻里,正播着中东局势。

李三江坐起身,将烟头塞入装着水的健力宝罐子里后,又拿起罐子晃了晃。

“太爷,吃瓜。”

“你吃吧,太爷嘴不馋。”

“瓜不甜。”

“哦,好。”

李三江笑吟吟地拿起一块瓜,还以为是曾孙故意骗自己吃呢。

结果咬了一口,当即骂道:

“丧良心的,我让他给我选个好的,他敲来敲去,居然给我选个孬的。

那个,剩下的这些,待会儿拿给润生吃去。”

“润生哥他们有。”

“有多少都不够他们吃的,以前就一个润生吃得多,现在壮壮饭量也被带起来了。”

“彬彬哥最近在动脑子吧。”

那天早上,自己将一整本数学题递给谭文彬时,虽然自己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空气停滞了足足半分钟。

谭文彬多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忍下了。

不过,那本数学题,他一开始就丢那儿,压根没看。

等跟着润生开始器具学习,李追远也专门抽时间讲了些看相算命的基础后,谭文彬这才意识到:

有些你想逃避的,会一直在人生路上等着你。

他原本以为自己开启了一扇崭新的大门,可等真的进去后,才发现这扇门是和高考共用的。

换做以前,打死他都想不到,学个捞死倒居然也要先过数理化。

不过,长篇大论的道理灌输,确实比不过一次去死倒家做客吃顿饭。

他终于把那本数学题拿起来,开始做。

他学习成绩本就很一般,这题出得又比较难,所以他做得很慢,可至少没再放弃。

这也就导致他最近的饭量激增,他很开心,觉得自己这是在长脑子。

“话说,那边怎么还在打仗。”李三江拿起旁边帕子擦了擦手,“记得刚建国那会儿就在打了,那时候村里还挂横幅写大字,支持声援他们、反对帝国主义。”

“嗯,好像是打了很久了。”

新闻播放结束,开始进入下一个节目,男女主持人开始聊天,讲起了读书。

男主持人举例说,有个民族对知识很尊重,大人会在书上涂抹蜂蜜,孩子翻书看时就会觉得知识是甜的。

他还说尊重知识与科学,才是这个民族流浪两千年依旧生机勃勃的原因。

女主持人声情并茂地附和,赞扬它不愧是世界公认的最聪明民族。

李三江用蒲扇柄挠了挠脖子,说道:“不对啊?”

“啊?”

“小远侯啊,你说,一个最聪明的民族,是怎么做到还能流浪两千年的?”

“太爷你说得对。”

这时,阿璃从楼梯处走了上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碗。

闻到中药味,李追远知道,自己该喝药了。

从阿璃手里接了过来,放在面前,拿起勺,开始一口一口地喝。

早前自己仅仅是流鼻血时,刘姨给自己煎的药比较温和,自从瞎了后,这药性就强烈多了,连味儿也苦得令人发麻。

李追远也只能一边喝一边劝慰自己,良药苦口。

李三江笑眯眯地看着女孩,不住点头。

将药喝完后,李追远跟李三江打了声招呼,就领着阿璃回到自己房间前,他先走了进去,拿出三瓶奶。

李三江这阵子赚了一大笔,牛家三家出丧,都请了他去坐斋。

原本在听闻牛家仨兄妹几乎同一段时间都死了时,他心里是有些惴惴的,总觉得是因为自己上次的冥寿没办好。

可一来这仨兄妹在村里本就名声不好,二来仨兄妹家人最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人死前想着弄死他好赶紧解脱,可等人死后,他们这些小辈就害怕起来,生怕步了后尘。

就赶忙都来请李三江去坐斋,红封也给得很丰厚。

李三江就去了,斋事在同一天,一天赶三家活儿,这钱挣的,那叫一个舒坦。

然后,马上给自己曾孙一下子买了好多吃的喝的。

李追远屋里,零食是成柜放,饮料是成箱摆。

要不是他及时阻止说够了,怕是不用多久自己就能和村里张婶竞争开小卖部了。

这奶李追远并不爱喝,就带一点点奶味,主要还是精味儿。

不过,阿璃第一个收藏箱,已经摆满了健力宝,现在刚开启第二个箱子,自然得放点新的东西。

男孩女孩各自拿着饮料,坐在藤椅上。

上午已经下过棋,下午就不玩了。

李追远低着头,面朝着空无一物的小桌面,看起了书。

他眼睛现在依旧看不见,却仍然可以看书,书念过后,就都存在了脑子里,现在正好可以重新翻出来,反刍。

阿璃应该是知道男孩在做什么,像以前那样,贴着他坐。

每次李追远在心里“翻页”时,都会习惯性“看”向她,她也会抬头回眸,两个人进行着并不存在的目光交汇。

就这样看到黄昏,天色渐暗。

刘姨喊道:“吃晚饭啦!”

李追远起身,轻轻伸了个懒腰,这样的“看书”方式也挺好,不用担心亮度不够伤眼睛。

下楼吃饭,柳玉梅开口道:“明儿早我和阿婷会带着阿璃出去一趟。”

李三江听到这话,刚拿起的筷子直接滑落。

“争取后天晚上回来。”

李三江将筷子捡起,在自己袖口上擦了擦,舒了口气。

润生说道:“没事,我来做饭。”

李三江骂道:“让我们大家跟着你吃香啊?这两天煮粥就着小咸菜先凑合着,正好清清胃。”

饭后,阿璃进屋洗澡,柳玉梅对李追远招了招手。

李追远没反应。

柳玉梅这才反应过来,喊道:“小远,你过来一下。”

“来了,奶奶。”

“喝茶不?”

“奶奶,刚吃完饭喝茶对肠胃不好。”

“无非是找个说话的由头。”

“那您说。”

“按理说,我现在是不该带阿璃离开这儿的,可明儿个日子特殊,又不得不走这一趟。”

“奶奶,这是您的家事,还有,阿璃也确实应该去的。”

“你是猜出来我们明儿要去做什么了?”

“怎么可能。”

“呵呵,要不是你眼睛还没好,本该带着你一起出去转转的,但估摸着你现在应该也没这个心情。”

“奶奶,您不用顾虑我。”

“行了,就这样吧,阿婷会把明后日的药提前煎好,你记得按时吃。”

“嗯,我会的。”

李追远往回走,经过润生和谭文彬身边时,停下脚步。

润生将一个小板凳送到李追远身后,谭文彬则扶着他坐下。

电视机里正放着电视剧《陈真,主演是梁小龙。

润生一边看一边在扎纸,谭文彬则在做题。

李追远听到了笔在演算纸上“唰唰”的声音,不由说道:“彬彬哥,你待会儿去我房间把台灯拿下来用吧。”

“好。”谭文彬点点头,没客气,反正小远现在也用不上。

润生晚上喜欢把电视挪到屋外坝子上,一边干活儿一边看,这样方便清扫。

屋外有个杆子,吊伸出一个灯泡,亮度是够的,但角度不够好。

润生问道:“阿璃她们家明天出门做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有事的。”

其实,李追远大概猜出来了,柳玉梅应该是去给阿璃父母扫墓的。

他很早就看出,秦叔和刘姨不是阿璃的亲生父母,只是挂了个名义。

“小远,那你明天就有空喽?”

“没开学呢,我哪天没空?”

谭文彬小声嘀咕:“开学了你也有空。”

“我白天去送扎纸时路过镇集,发现那里有人搭了个小台子在说评书,下面听的人不老少呢,我问过了,明儿也在,小远,我明儿带你去听吧。”

“好呀。”

李追远不想拂了润生的好意,他也是在为看不见的自己努力找乐子。

翌日清晨,李追远特意起得很早,但等下楼走到东屋前,还是摸到了门上的锁。

柳玉梅她们,应该凌晨就走了。

走得早,也是为了能回得早。

李追远干脆摸了一张板凳,在坝子上坐着。

“啊,小远,你醒得可真早。”润生揉着眼下了桌,“我去做早饭。”

“润生哥,我们去镇上吃吧。”

“那成,我去把方便面摆灶台上,这样大爷起了可以自己煮面吃。”润生走进厨房后又很快跑了出来,把谭文彬拍醒,催促道,“起来洗漱了,我们去镇上。”

谭文彬打了个呵欠,虽然没睡饱却也点点头。

简单整理后,润生骑着三轮,载着李追远和谭文彬前往石南镇上。

早餐店门口铺了好些张桌子,三人特意选了最偏的一桌,因为润生要抽香烟。

李追远要了三碗小馄饨,三屉小笼包。

本来李追远要多叫些的,却被润生制止了。

等馄饨和小包子背端上来,李追远关心地问道:“润生哥,这么点你吃得饱么?”

“小远,你瞧瞧这是啥。”

李追远手里被润生塞了一个干干硬硬的片状物,摸索时可以感知到粗糙和小孔。

“馒头片?”

“哗啦啦。”润生晃了晃手中的袋子,“嘿嘿,我带了一大袋,正好可以泡馄饨汤里。”

“润生哥……”

“小远,你吃你的,我尝尝鲜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饭量多大,哪能在外头店里放开了吃,那不是败家么。”

“给我也来点。”谭文彬伸手抓了一把,放过去,他大概会豪迈地说“随便吃我请客”,现在他不会了,因为以前不熟,现在是好朋友。

李追远用力咬了一口干馒头片,没咬动,最后还是放进碗里泡着。

旁边,润生咬得嘎嘣脆,期间还和谭文彬一起,又跟老板续了一碗汤。

“呼……舒坦。”

“嗝儿……”

俩大肚汉吃完后,各自拍着肚子,他们应该是把上衣撸起来了,因为这声儿听得很闷脆。

“哟,还有么,给我也来一片。”

李追远耳朵微动,他第一次听到播音腔的南通话。

“还有两片。”润生拿起来递给他。

“好,够了。”

那人端着一碗面或者馄饨在同一桌坐下,然后扭开一个盖子,空气里很快弥漫出腐乳的味道,还有些许辣味。

谭文彬嗅了嗅鼻子,问道:“你这腐乳怎么是这个色儿的?”

“我这是川味腐乳,加了辣椒的撒。”

又是一口播音腔四川话。

“咦,你是昨儿个台上说书的那个。”润生一拍额头,“你那长袍子没穿,我都认不出你了。”

“嘿嘿,你们今儿来听说书啊?”

“那可不,特意来的。”

“哟,那可是尊客。就是现在开场还早,你们要是愿意给我点杯茶水,等我吃了早饭就给你们仨开始说。”

“好啊。”李追远答应了。

那人早饭吃完了,说了声:“请。”

三人跟着他来到台子下,台子很粗糙,就几个柜子搭了个小台,后头挂着两面帆。

润生中途去小店里买了瓶矿泉水,回来时见李追远拿出钱,递给了说书人,说书人笑着接下了。

润生这才意识到,点杯茶的意思是给点小费,而不是傻乎乎的真去买瓶水。

这钱其实不多,也就两罐健力宝的钱。

说书人没上台,而是在下方自己摆的木长凳上一坐,与李追远三人面对面。

他先做了个简单开场白,介绍自己是个跑江湖混饭吃的,姓余名树,初到贵宝地,为交朋友为涨见闻为一口饭。

接下来,他就开始讲起评书,讲的是秦王李世民虎牢关前大破窦建德。

因听众是三个年轻人,他就没用南通话而是用的普通话,故事讲得抑扬顿挫、精彩纷呈,还兼了段口技。

润生和谭文彬听得很入迷,不时拍手叫好。

李追远一边跟着鼓掌一边心里惊疑,这是哪路大师跑江湖体验生活来了?

这人分明不是本地的,却能到一处新地方马上学会当地方言,而且嘴皮子功夫那是真瓷实。

虽说当下传统文化市场正遭遇着严重萎缩与低迷,但怎么都不至于让这样一个人江湖流浪。

故事的潮点在李世民率玄甲军反复冲击窦建德中军,尾声落在李世民得胜还朝,受封天策上将。

故事精彩,演绎精妙,大夏天的,像是吃了一大块冰镇甜西瓜,从头到脚一阵酥爽。

虽然看不见,却让耳朵得到了一段真正的享受,而且还是面对面的小包场,这钱,得值。

李追远再次将手伸进口袋。

“别了,茶水给过了,都是没上班挣钱的,哪能再收你们的赏;再说了,不是已经赏过俩馒头片儿了么?”

“讲得真好。”李追远由衷道。

“谬赞了,你这孩子,眼睛没大事吧?”

“会好的。”“那就好,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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