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苟政嘴上挂着的笑意终于收敛了,取而代之的表情多少有那么些尴尬,迎着苟胜目光,思索少许,方低声应道:“只随口一提,并无他意......”
得到肯定的答案,苟胜那张冷峻如山的面庞上表情彻底垮了下来,怒色一闪,几乎在瞬息之间,一拳袭向苟政面部,紧跟着一脚就踹在苟政胸前。
来自苟胜的攻击,势大力沉,显然没有留力,苟政也根本反应不及,胸口受击,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没闭过气去,脑袋也有些发昏。
还没缓过劲儿来,便见苟胜倾身上前,用力地拎起苟政衣襟,恶狠狠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非议天王,埋怨朝廷!你欲自寻死路,难道还要拽上兄弟、族人、部曲一起入火坑吗?”
发红的眼眶,凶狠的目光,以及喷溅在苟政脸上的唾沫,无不诉说着大兄苟胜此时愤怒的心情,以及愤怒背后,深深隐藏的恐惧与担忧。他的肩膀虽然魁梧,但家族的兴衰,部曲的存亡,置于其上,也足以将一个西北大汉,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还是苟政第一次见大兄如此愤怒,哪怕在艰苦的谪戍途中,对自己也多有爱护。当然,苟政并不蠢,从苟胜的反应与训斥中,也已经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了,心中也有懊恼,只是,有些“习惯”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彻底改掉的。
苟胜好不容易才从暴怒中平复下来,待注意到苟政思索状的模样,浓眉一蹙,但深吸一口气后,既没有再拳脚相向,也没多训斥什么。
松开苟政,缓缓立起身,注视了他一眼,从苟政下属中召来一名皮肤黝黑、身材矮壮的汉子,冷冷地吩咐道:“把他给我看好了,尤其看住他那张嘴!”
“诺!”汉子憨厚的面孔上露出一抹为难,挠了挠头,方抱拳应道。
他叫苟安,本是苟胜安排在苟政身边照看的,此时不由心中叫屈,就苟三郎的性子,岂是他能看得住的?只不过,面对苟胜的命令,他也不敢提出任何反驳来。
教训、发泄了一番,苟胜转身而去,从苟政的视角望去,大兄那魁梧的躯干并不如往常那般挺拔,就仿佛被沉重的负担给压弯了一般。
二兄苟雄留了下来,面色凝沉,表情严肃,盯着已经坐起身来的苟政,好一会儿后,方以一种斥责的语气教训道:“我看大兄这一脚踹得轻了!你书读得最多,话怎生也如此之多?
军中如今是什么状况,大兄心知肚明,何用你来罗唣提醒?人皆有怨,为何旁人能藏于心中,你却要道出!
你可知这万余队伍中,有多少朝廷眼线,适才那番话,若是被人传出去了,你可曾想过,会是何等后果?你我兄弟,数百部曲,乃至河北的亲戚族人,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面对二兄此言,苟政尴尬的笑容僵住了,撑着冰凉的地面,慢慢站起身,郑重地向苟雄作一揖,沉声道:“兄长教训得是,此事是小弟言语失当,忘记祸从口出的道理,敢请恕罪!此后,定然谨慎,绝不再狂言造次!”
苟雄是个厚道人,尤其是在面对自己兄弟、部曲的时候,见苟政态度如此端正地认错,反而有些措手不及,那张被冻得通红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抹歉然。
看着呈现出收敛姿态的苟政,苟雄思吟几许,也没有再教训什么,只是轻叹一声道:“但愿是大兄过虑吧!一切,还当待抵达凉州之后再作区处。在此之前,你我兄弟,连带整个部曲,都应谨言慎行。否则,悬首道途,曝尸荒野者,将是你我弟兄!”
说完,苟雄也转身而去,前往巡视幢下部曲情况了。凄寒的夜风在山道间肆虐,有如鬼魅在耳边呓语,要将人拖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苟政在寒风中呆立良久,方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暗自叹息,他再度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生存法则的排斥与震慑,一个不慎,那是动辄要人性命的。
在苟政这具年轻结实的躯壳内,隐藏着一个来自1600多年后的灵魂。不必探究时空穿越的奥秘,只需知道,初临贵地时,又一场“奇遇”降临到苟政头上。
适逢羯赵太子石宣杀弟谋父事发,作为东宫“高力”,并受牵连,一道被发配贬戍凉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并非孑然一身,还有个“略阳苟氏”的身份,有苟胜、苟雄二兄长的庇护,有苟氏部曲可以托身依靠。
寒冬腊月的恶劣天气,千里迢迢的漫长路途,在一路的艰辛与苦楚之中,苟政也逐渐从一个无所适从的彷徨来客,接受了当前的身份与境遇,当然,这一路伴随着数不清的国骂。
羯赵、大赵天王石虎、晋室、司马氏、凉州张氏、慕容鲜卑......当这些关键信息不断被苟政捕捉并消化之后,对于自己所处是怎样一个时代,他心里也基本有数了,或许有些谬误,但大体当是不差的。
对于号称中国最混乱、最黑暗的这一段历史,苟政了解得并不算多,至于暴君石虎统治北方时期,更是一知半解。但也正靠着这一知半解,在艰辛、压抑、饱受折磨的旅途中,忍不住把“键政”的恶习给暴露出来了,这一个没忍不住,便引得苟胜、苟雄两位兄长,那般大的反应。
而反思过来,苟政自己也是追悔莫及,忐忑不已,实在是他们这些人,就如道左枯草、水中浮萍一般,生死都操诸于人手,愤怒与不甘只能掩藏心中,可以说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至于苟政犯的,恰恰是生存之大忌,毕竟从他嘴里说出的话,除了蛊惑人心的一些“合理猜测”之外,还有隐射天王石虎凶戾不仁、残暴嗜杀的一些内容,后者可更要命了。
而这些内容,一旦传开,若是监押的那些将吏就此事进行调查,找到苟政,那他这一个脑袋可是不够砍的,这也是大兄苟胜那般愤怒与紧张的原因。
潼关外的上万东宫高力,无辜受累,背井离乡,远戍凉州,包括他们苟氏部曲在内,每个人心中都是满怀怨望。只不过,他们与那些来自青冀、中原的山东人不同,他们本是陇西人氏,至少不会不习惯关西水土,到了戍所,家乡略阳就在附近。
虽然一路饱受苦楚,但苟胜一直安抚着族人、部曲,就当是回乡了。自被石虎强行东迁,苟氏父子部属流离中原,已十数年不闻乡音了,不知先祖坟茔安在,如今,只当是落叶归根......
因此,在这为数众多的戍卒队伍中,苟胜大抵是除了朝廷所遣监押将吏之外,最希望能平安顺利到达凉州的。但不管是军中那越来越压抑的气氛,越来越膨胀的情绪,还是自家三郎苟政那些大胆犯忌的话,都让苟胜异常不安。
而对苟政来说,苟胜那一脚虽然狠,但也算是把他踹“清醒”了,自邺城西行以来,他一切出格的、不正常的言行,只是源于灵魂深处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不安乃至排斥,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仍活在梦里。
但残酷的现实,以及他已然且仍在经历着的一切,都是对他所谓三观与认识的反复折磨、鞭挞。如今这个世道,置身其中,他还没有肆意评价的资格。
于苟政而言,最庆幸的,还是有血脉相连的兄弟,有一群抱团取暖的部曲,否则,一只蝼蚁,一棵草芥,即便寄居着一个来自千百年后的灵魂,或许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便在这世道的挤压下成为齑粉。
忍辱负重,活到凉州,或许才是眼下最适合他们这些人的出路,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