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允爅先是漠然地蹙了下眉,神色没起甚么波澜。
其实在得知齐钟伤病危重,长公主生死未卜之时,不止肃王,想必深宫内外都有猜测忖度,鹘仁达千里迢迢到了应天府,纯粹是为作妖而来的……显而易见之事,坐观进展亦或是轻举妄动,无非是撕破脸皮的迟早之别。鹘仁达打从抵达四方城中,实在多灾多难,诸允爅听风辨色,掂量的是西北主帅何人承袭足以应对万一,照理而言,京中如何应付善后轮不到他来操心。
说句直白难听的,鹘仁达是死是活诸允爅关心与否都是徒劳无益。
付杭对于是非曲直过分执着,哪怕钦佩肃王殿下的为人才情,却依然经常拉着一张马脸,看不惯诸允爅那副时刻准备着招摇过市的架势既知分寸,付杭便断然不会在未得圣意或是东宫嘱咐之下给诸允爅提供甚么“寻衅滋事”的捷径。
诸允爅有意无意地扫了被鹘仁达抽疯病倒的讯息砸得措手不及的嘉平王一眼,觉得付杭像是半遮半掩话没说尽。他抬手在诸熙肩上拍了一下,心事重重地拖着步子往外走,被在肃王府门前急得直打转的付杭气急败坏地揪住袖子往外扯,“再磨蹭一会儿黄花菜都凉了。”
肃王殿下在华庭殿捱得身心俱疲,脑子里生了锈似的“咯吱”、“咯吱”转了半晌没琢磨明白,“付大统领,你先把话说清楚……我又不是甚么妙手回春的神医,去了驿馆鹘仁达还能嘎嘣一下蹿起来活蹦乱跳不成?你要是不急我去跟不留说一声……”
诸允爅越说越没声儿,话音落地猛地一激灵,扭头瞠目,“不留不在府上?”
周子城也是一晃神,捧着胳膊磕巴了一下,“殿下您奉旨入宫的时候不是见着杨姑娘回了一次,跟齐天乐说了会儿话就带着林柯又出去了。这会儿还没回……”
“甭找了。”付杭实在看不下去,卯足了力气把肃王丢到还停在肃王府门口的马车上,“你府上那位杨姑娘不知道怎么跑到驿馆附近了,被昭王殿下逮了个正着儿,这会儿正在驿馆里当冤大头呢。”
诸允爅懵了好一阵子,在颠簸飞驰的马车里颠了个屁股墩儿才从茫茫然中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默默坐着,思绪往外飘,被付杭连拉带拽地扯出点儿头绪,“林柯还在驿馆外面盯着,人应该没事儿,就是不知道二殿下打得甚么主意,怕他胡来,得找个借口把人带出来。”
“……唔。”诸允爅不慌不忙地先应了一声,麻木地重复着付杭灌给他的讯息,“人应该没事儿……至于二哥想做甚么……我先捋一捋。”
自南境一程回返,昭王对待杨不留的态度转变得悄然又昭然倘若先前只是隔岸观望,那么如今,明显是视为敌忾。
先是猎场时的刻意引荐,再是今日驿馆的牵扯不明,事事同西域使臣千丝万缕,凑巧的可能微乎其微,追根溯源恐怕不太妙。
诸允爅焦躁地捏了下发紧的眉头,论栽赃陷害,杨不留恐怕还不是昭王的对手。
付杭扬鞭把马车驱得飞快,横冲直撞地停在驿馆门口,驿馆外三层守着金吾卫,里三层黑压压地杵了一群玄衣禁卫,候在驿馆外张望势头的林柯从树上一跃而下,绷着一张脸冲着肃王和付统领拱了拱手,“还没动静。”
诸允爅攥着拳,沉沉地压了口气,正要提步往驿馆里走。
馆内却突然一阵哗然,叽叽喳喳的西域鸟语中间能朦朦胧听见懿德太子同昭王殿下交相慨叹的声响。院中的禁卫军稍动,甲衣磕蹭出铿然刺耳的动静,诸允爅一时心慌,怕是屋子里出了甚么变故,根本没听付杭提溜着他的耳朵念叨的甚么稳重不稳重的屁话,疾风似的掠进了驿馆别院。
孰料,还不及肃王殿下提心吊胆敛着神色去跟昭王亦或是东宫义正辞严地要人,一袭白裳已然兀自袅袅地飘了出来,余光觑见院门处的来人,隔着玄衣黑甲,遥遥地对着诸允爅展颜。
诸允爅霎时松了口气。
转眼却见昭王紧随其后,快行两步偏要同杨不留并肩,笑得慨然灿烂,一路寒暄着停在肃王面前,他这才扭头看向诸允爅,一副装模作样的后知后觉,“诶,三弟,你怎么来了?”
诸允爅颊侧抖了几下,后槽牙被他咬得“咯吱”直响,伸手先把杨不留捞到身后半掩着,皮笑肉不笑道,“当然是来瞧瞧,二哥今天究竟想收谁的尸。”
“三弟这说的是甚么话。”昭王似乎并不介意亲生弟弟的莽撞言辞,稍微歪了下身子,对着诸允爅身后的杨不留笑得一派真心实意,“今日多亏了杨姑娘,仗义出手倾力相救,日后请赏,一定亲自奉到杨姑娘手上。”
杨不留嘴唇根本没剩几分血色,她先悄然扯住诸允爅的袖子,指节捏得微微发抖,而后才云淡风轻地笑,“医者所求不多,能借今日之机得到些东西就已经知足了。”杨不留深深地看了昭王一眼,佯装没瞧见他脸上一闪即逝的堂皇,弯起眉眼轻声道,“能有今日所识,还要多谢昭王殿下执意相邀才是。”
诸允爅听见她在他耳边重重地咬着“执意”两字,扭头垂眸看了她一眼。
杨不留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冷汗溻湿了两鬓,虽然是笑,但眸子里却深沉,惧怕和厌恶大抵各占了半数。他隔着衣袖层层叠叠的绢料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隐怒登时沾了明火,差点儿当场轰然炸开。
幸而杨不留死死扯着他,懿德太子甚是端庄稳妥地一脚踩在肃王已经冒了火星的引信上,寒暄攀谈了片刻,便借着送太医离开驿馆之机,哄劝着昭王和肃王回府休息去了。
诸允爅握着杨不留的手腕正咬牙切齿,快把昭王府那驾悠哉而去的马车盯得烧出个窟窿,杨不留由着他扯着胳膊,跟一旁比她还要惊魂未定的林柯问了几句话才回头搭理肃王殿下,动了下腕子冲诸允爅摆了摆手,接住他那欲言又止的小眼神儿,“路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