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着千山万重似的看见杨不留,看见她一袭被血染得斑驳的衣裳。
杨不留根本没注意到能竖着走进这座医帐的人是谁她眼前的伤兵被敌军从马背上挑落下来摔断了腿,又被奴儿司的战车碾了过去,两条腿碎了一条废了一条,柳慎宜片刻未曾犹豫,直接在他嘴里塞了一团布头,让杨不留按住他的肩膀别乱动碍事。
伤兵疼得一阵儿清醒一阵儿晕,他隐约能听见刀刃割破皮肉的“喀嚓”声,忽然猛地一激灵,挣不开,只能张牙舞爪的挥动着手臂,一拳抡在杨不留的眼角,霎时就沁了血痕。
柳慎宜冷眼看他,低声道,“想死,我不动你,也没时间开导你,想活,疼晕了也给我忍下去。”
一念生死勿论强求,杨不留垂眸看见伤兵满脸涕泪,也没犹豫几瞬,便死咬住布头紧闭双眼,微微颔首。
伤兵一个接一个的往柳慎宜这儿送柳神医救命,杨不留治伤,两人从破晓头不抬眼不阖的忙到日头悬天。柳慎宜深吸了一口气,满是担忧的看着杨不留默不作声撑在病榻上缓和着白得发青的脸色,忍不住规劝,“睡不好也不能这么熬,轻伤的那些个兵反倒没事儿就折腾人,你一个人顾不过来,一宿一宿的没法休息……你去旁边歇歇,一会儿把辛夷叫进来。”
杨不留苦笑,没打算逞强,拔直了身子想挪到旁边儿歇口气。她脑袋一抬眼前一黑,整个人眼瞧着就要脱力栽倒在一旁,不想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跑了调儿的惨叫,把杨不留那丁点儿的柔弱吓得一激灵,被风吹得一干二净。
屋子里横七竖八摆的都是伤号,诸允爅站在门口碍事,想进去又迈不开步子,总不好从伤兵的身上跨过去他隔着十来号人默默地盯着杨不留,瞥见她身形稍晃急得要命,扑不过去只能大喊“小心”……
满屋子哀嚎滞了一瞬。
杨不留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他,再三确认这人真假似的怔忪良久,压下了忍不住翘起的唇角,眉梢一挑,扭头掀开帐后的小布帘,溜了。
柳慎宜打从到了伤兵营开始就绷着一张判官似的嘴脸,难得咧嘴笑了一下,看着肃王殿下脑子缺根弦儿似的傻在原地,似是好不容易在血色漫天的日子寻了点儿明媚之意,“害羞了看不出来啊?还不快追!”
肃王揣着一肚子欣喜若狂跑出去,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一下午也没抓住泥鳅似的小军医。
辛夷抱着一盆绷带就着冷水搓得满手通红,看戏似的瞧着肃王殿下心烦意乱的左翻右找,嗤嗤的乐个不停。
诸允爅没好气儿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笑个屁!”
“诶哟!”辛夷吃疼了一下,“肃王殿下怎么还骂人!大官儿不是都文绉绉的么……”
“这就骂人了?”诸允爅坐着歇气儿,“都是俩眼睛一个鼻子,哪儿那么多高低贵贱,皇上还骂脏话呢,你想听?”
辛夷感兴趣的眨了眨眼睛,“你听过呀?”
“听得多了,皇上小二十年骂过的脏话都落我头上了。”诸允爅对于皇帝给他的这点儿“特殊待遇”略觉无奈,摇头叹气,眼神儿仍旧四处乱瞟,“这伤兵营里该找的我都找了,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辛夷傻笑,“殿下你真逗,不在伤兵营里面,自然是在伤兵营外面呗,伤兵营离军户没多远,走着也就半个时辰,这儿地方有限,一般轻伤员都在军户那儿休息两天再回前线。杨姑娘一个女孩子住在这儿不方便,所以她晚上都回那边的小客栈去,顺便帮着熬药换药什么的……”
是夜,难得拨云见月。
杨不留脑子里紧绷得茶饭无味的弦儿总算松了些许,她筋疲力尽的靠着客栈后院的水缸看着药炉,脸上挨的那下被忍不住的哈欠扯得胀疼。
别是破了相了杨不留趴在水缸边儿,一汪结了冰碴的水连五官都看不分明,她正要回身,却被突然落在她身后的身影惊得逃了半步,又被拦腰揽住,搂在怀里。
诸允爅贪婪地嗅着她颈侧的药香气,忽然低低笑道,“躲着不见我,是回来洗漱更衣?”
杨不留耳朵一红,在肃王腰侧掐了一把,看他疼得一哆嗦还不撒手,再下狠手却舍不得了,“女为悦己者容,怎么,殿下不许?”
诸允爅微微一怔,心里好一通叫嚣不已,放开杨不留,捂着脸红了个彻底,“你你你……你这话都是哪儿学来的?”
杨不留低笑道,“书里写的,第一次用,殿下觉得如何?”
“……”诸允爅熟透了的虾子似的佝偻在原地,“别说了,你让我缓缓……”
杨不留撩拨两句就心满意足的鸣锣收兵,抬手轻轻地替诸允爅拾拢着两鬓散落的碎发诸允爅忍无可忍地扣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把人重新扯到怀里。
诸允爅掌心未及痊愈的疤,恶狠狠地压着她手腕上被他抓抠出的伤痕。
杨不留的眼睛里盛着皎洁又狡黠的光,趁其不备的在意乱情迷妄图下嘴的肃王背上戳了两针,从这人僵滞的怀里退了出去,又坐回到药炉旁。
诸允爅欲哭无泪这是还记着他踹门的仇呢……
杨不留摆开唠家常的架势,开口却先提起了一个两人不欢而散时肃王不听劝诫两厢分歧的话柄,“北境的战局可有诡异?”
诸允爅沉默良久,微微合上眼,“乔唯是想借父皇对我不信任这把刀,杀了镇虎军多年以来对他们的威胁……这一战终了,回京之后必然暗流涌动,躲不开的。”
杨不留这针扎的不重,诸允爅上一次被针封住穴道时气血乱涌无处挣脱,这会儿神思清明,也就封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活动自如,他拖了一把小凳子挨着杨不留坐下,“我之前……发疯的时候都是自己,撕书乱砸东西撒气,本以为没甚么,没想到得知乔唯诈死的消息之后竟然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识……我不是有意对你发脾气,更没想伤害你……”
“人都有心结,寻常人解不开也会心烦,更何况殿下这个结上系着千万条性命……”杨不留取下银针收好,微微偏头,搭着肃王蹭在她脸上的脑袋,温润似水道,“道歉倒是没甚么必要,殿下说的其实算不得错我总说让你稳妥莫急,但关于北境的危局我也尽是道听途说。再者,人死和死人的触动截然不同,我也确实没甚么资格妄加评断。但如今在伤兵营里呆了这些日子,我好像能多多少少体谅殿下的焦急……毕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置至亲之人的生死于不顾,实在说不过去。”
诸允爅蹭了蹭她的脖子,“……你不生气?”
杨不留被他蹭得痒,无声的笑起来,“谁说我不生气?但生气归生气,我总要试着理解你,不然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诸允爅猛地坐直了身子,痴迷而怔愣的看向她。
他是肃亲王,是镇虎军主帅,手握兵权近乎天下无双,文武百官忌惮于他,数万将士臣服于他,边城百姓寄希望于他……
却从未有人说过,试着理解他。
以大局为重也好,念人命关天也罢,他是人非神,总会难免犯错,总会忍不住,想躲在漫天大雨之下的一隅角落。
杨不留就这么从倾盆雨中撑伞而来,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诸允爅的手指顺着杨不留的手腕滑进她的指缝,紧紧扣着,挣不开,也逃不掉。
他虔诚地吻着她的指尖,不容挣脱的把终于露怯害羞得粉透了的指尖捧在胸口。
“你要是还生气……要不揍我一顿?”
“我又打不过你。”
“我不还手的。”
“……你还想过要还手?”
“……那你说怎么办?”
“先欠着。”杨不留扬了扬下颏,指使着诸允爅把药壶挪了火,“我这人记仇,你以后若是再闹失心疯,我就记着,发一次火记上一笔,以后攒个大的,好好治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