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但不会太久。”
从北安岭异动那次起,鄢渡秋便觉出奴儿司在境线以内必有策应。所以收到诸允爅传信时,他很是赞同他和杨姑娘推断出关于西北细作勾结奴儿司一事。
但他看得比肃王要乐观。如今长公主和亲多年才怀有身孕,西北的乎莱尔终于有了一个骨肉,倘若钟老将军态度强硬,反倒是乎莱尔那边可能会有所顾虑——肃王前段时间把北境逼得很紧,他们必然会先观望战局再决定要不要趁机占个便宜,这也就意味着,一旦一方犹疑,这次北境自西向东的合围之势就未必行得通。
肃王之所以想抢先拿下闻戡都不是为了治罪,而是为了暂且保住他别铸成大错——偏偏闻戡都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要逆着刀刃往上撞。
无论如何,鄢渡秋也得先撑住这个烂摊子。
“奴儿司这一行接着一行的在沿线溜达了一天,也该差不多了……”鄢渡秋皱起眉头,动了动脖子,像是猛兽捕猎前摇摆的征兆,“听我传令,无论尉迟那边递来什么消息,只要信一到,立刻全军警戒,准备应战。”
岳无衣被突然扑向他的甲衣磕得肉疼,他一骨碌翻身跳起来,顺手把还趴在地上的小斥候薅起来,有点儿躁,“你别瞎咋呼,到底什么情况?”
小斥候刚看见塌山的影儿就撒丫子往院子里跑,岳小将军反问他一句就傻了眼,磕磕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利索话。
肃王被他“嗷”的那嗓子喊得心慌,听他支支吾吾更是五脏六腑都快搅在一起——杨不留在山脚救人,肃王这会儿根本顾不上甚么春风和煦体贴人心。他极不耐烦地蹿起来,拨开小斥候就要出门。
然抬脚刚跨到门槛上,一位金吾卫的小兄弟就快步跑进来——他见肃王风风火火的往外走,先是一顿,手臂没等抬起来就被肃王免了礼。小兄弟看出肃王殿下情急,丝毫不作耽搁,迅速道,“山上原先垮塌的位置两侧一齐塌下来了,事发时还在救人,初步清点十余人下落不明。听他们说,杨姑娘似乎也在其列……”
“你说什么?”肃王皱了下眉,双眼几乎霎时间爬满了血色。他耳朵里一线长鸣,后半句话似乎没听清,“……再说一遍。”
金吾卫的小兄弟被他这句追问逼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干巴巴的重复了一遍,没等肃王说些什么,一旁的岳小将军先低骂了一声。就连喝茶看账本的知府大人也惊得摔了杯子——只听得“哗啦”一声,寂静了一瞬的众人霎时躁动起来。肃王殿下像是得了摔杯为号一般,直挺挺地撞在他肩上,发了疯一般的往山脚下跑。
小护卫被他撞得疼得直吸气。
数百刀刃齐齐对着肃王时,也没见他这般慌措。
温如珂哪怕急得脑袋充血,也到底是没跑过发了疯的肃王。他架着细胳膊撑在双膝上急喘了几口气,一打眼就瞧见了被肃王揪住衣领,脸色惨白的宋铮。
温如珂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
他两脚发软的挪过去,抓住宋铮的手臂稳了下身子,甫一搭上就沾了满手的血。温如珂这才定睛从上至下的打量他——他后脑勺大抵是被落石砸了一下,乌红的血从发髻向下漫了一脖子,肩背手臂也都被血浸透,粘腻的沾挂着碎石泥土。
温如珂原本快脱口而出的苛责见了他这幅凄惨的模样又活生生地噎回去了。他上前连掰带掐的把僵成一根木头的诸允爅推开,看向宋铮毫无血色的脸时喉间一哽,压着嗓子问道,“不留呢?”
宋铮吞咽了一下,只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干疼,疼得他霎时红了眼睛。
“……不知道。”
诸允爅漠然的表情登时炸开,“什么叫不知道?!你不是应该跟她待在一起吗?!”
这句话一吼出来,诸允爅便不受控制地猛抖了一下。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在数落宋铮,还是骂他自己。
他空茫的立在当场,抱着犹如被千万根针细细密密的刺痛的头,缓了半晌方才压抑地叹了口气出来,压低了声音道,“宋大哥,我……有些急了……你跟不留,是怎么分开的?”
宋铮没被他那一声喝骂动摇,反倒被他软下语气的这句话惹得一哽,隐约带上了哭腔,勉强才把矫情的情绪咽进肚子里。他垂眸看向没能护住的那具尸体,慌得快透不过气,“方才有几位兄弟挖到了坍塌的一小处坑道,一口气拽出来三个人,其中有两位伤势较轻,我便把人送到了草棚,回去的时候不留发现里面还有人,就说……先让我把这位伤势严重的小兄弟背到郎中那儿去——可我还没等把人放下……就听见身后——”
多说无益,救人要紧。
这雨下得恼人,淅淅沥沥得不像秋雨,说什么也不停。山上时不时的滚几块碎石下来,把硬着头皮上前搬石头刨土的十来个玄甲兵吓得一惊一乍到处跑。诸允爅沉着脸,眼神千刀万剐地搁在那些个贪生怕死的玄甲兵身上,到头来甚至要舍了那些没用的皇家颜面,撸起袖子就要自己动手。
付杭拦住他,打起了退堂鼓,“这山上落石本就是天降的灾祸,殿下与其逼着他们冒险找人,倒不如等雨停再说,这样也稳妥。反正如果人还活着,不会差这一时半刻,如果人死了……”
听了付杭的前半句话,急得直啃手的温如珂心虽不愿,却也觉得在理,但等他后半句话秃噜出嘴,知府大人眼皮登时一跳,蓦地抬头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这小子是真缺心眼儿还是怎的,撤人已经是极限,他偏还要逮着肃王的痛处怼。
温如珂胆战心惊地往诸允爅脸上瞄,被他突然的一笑惊得汗毛竖起。
他本能地错后半步,又咬着牙凑了过去想拦——无论是在东海还是北境镇虎军,肃王殿下动怒的时候真没少做混账事。
金吾卫虽然定了闻戡都的罪,可不代表方才闻戡都说的话付杭一句都没听进去,肃王这个空档无论因着什么事儿都不可冒进。温如珂怕他功亏一篑,急得声音都在抖,“殿下……你可别冲动……”
可惜他脚下慢了一步,人没捞住,反倒一趔趄把自己绊了个跟头。付杭不知道肃王冲到玄甲兵前是要做甚么,抱着受伤的手臂好整以暇地歪头看着他。
温如珂却在见他猛地扯下腰间的嘲风玉佩时气得快咽气——肃王竟然要拿嘲风令要挟不属他治下的玄甲营金吾卫冒着危险救人。
温知府竟然一时不知是该佩服他对自己的妹妹情深义重,还是该冲上去揪着他耳朵骂他脑子不清醒。
肃王这会儿脑子确实不大清醒。他从得知杨不留下落不明的时候就彻底昏了头,怅然若失的沮丧和无以复加的空荡在他心里左一刀右一刀的割划,划得他一颗心颤颤巍巍地护着一汪一触即破的血水——诸允爅此时才发觉,他头脑里曾理所应当地认定的心悦之情,竟然远不及他心中所惦念的一隅珍重。
诸允爅说不清杨不留于他而言究竟特别在哪儿。
可偏偏就是隔了万水千重,被他撞到了这么个一见如故。
他怎么可能放任她生死不明站在原地等。
诸允爅跑到落石堆上的高处,耳畔的风嘶雨泣石落之声一概被他抛诸脑后,几乎是怒吼出声:“嘲风令在此——”
“——在此个头……”
他身后幽幽地飘来一句话,哑了两个字,但声音倒还清亮,透着水汽似的。
诸允爅直接傻在原地,僵了半晌,猛地回头,险些闪了脖子。
杨不留站在扒开了一个窟窿的空隙当间,伸出胳膊招了招手,也不顾顺着脸颊淌下的血,先温和地笑了笑。
“别光看啊,拉我出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