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退而求其次的要求杨不留勉强能够接受,不过开口亲昵不多,咬牙切齿倒是不少,羞涩得有些与众不同,“……二哥。”
温如珂听了简直快跳起来,认个义妹把自己认得胃口大开,捞起筷子虚点着菜,“吃吃吃,妹妹多吃点儿……一会儿回去我就跟那姓宋的显摆去!”
杨不留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郑重其事道,“二哥,广宁府虽非龙潭虎穴,却也算得上一个举步维艰的泥淖,肃王殿下在此地处境不比你我,一个可有进退,一个无关紧要,分神误事,日后也莫要固执。寻亲之事到此为止,广宁府以外,绝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温如珂哼哼哈哈地答应着,嘴上油渍麻花的说杨不留把自己绷得太紧,活得太无趣。话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杨不留这话里分外明显的言外之意——认真当官,好好替肃王殿下办事,别成天闲得没事儿想什么妹妹不妹妹的,惹什么幺蛾子。
温如珂噗嗤一声笑起来,“……怎么着,八字儿没一撇就开始回护着了?”
杨不留技巧娴熟地开始装傻充愣,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当没听懂。
温如珂正慢慢摸索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的秉性脾气,看她装蒜居然心情大好,跃跃欲试地问东问西扯天扯地,也不顾杨不留搭理他几句。
这闲聊的话扯到“包打听”的庄生阁,温如珂先是问了一句杨不留去那儿所为何事,半真不假地得了她一句寻人的话,也便不再多虑。他咬着筷子尖儿,突然思及那位穿着打扮懒散得近乎邋遢的庄老板,抬眼问道,“这个庄望,好像跟你很熟悉?”
“谈不上多熟悉。”杨不留慢条斯理地挑动筷子,“……他小时候是个偷鸡摸狗的小乞丐,几次三番偷人家钱袋被我爹抓住揍过几次,后来有一次偷钱偷到屠夫那儿,差点儿被剁了手。我爹怕他再犯,特意带回家管教过一段时间。后来帮他寻了个调琴的师父,这才送走,有了如今的庄生阁。”
她话说完,怕温如珂理解有歧,特意解释了一句,“我说的我爹是杨謇……”
温如珂摆摆手并不在意,只是打趣一笑,“那这也算半个青梅竹马了吧……看他对你这个欲语还休的态度……可是心悦于你?”
杨不留一呛,抬眼睨着温如珂吃瓜看戏的讨嫌表情,无奈笑道,“还真就不是。”
温如珂顿时觉得杨不留脑子里扯着情思的那根儿弦八成是不知道被她接错在了什么地方,儿女情长都能被她天南地北地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他抱着手臂,“那你说,他为何看你,那……个表情?”
“哪……个表情了?”杨不留鹦鹉学舌了一句,转而无奈一笑,“他是事出有因,心里有愧。”
温如珂笑着追问,“哟,他怎么对我妹妹有愧了?”
杨不留的手腕一顿,筷子夹的菜悉数落在桌上,“不是对我,是对我爹。”
庄望这打探消息一问一两的规矩虽定下不过三年,可之前因着在一众乞丐里鹤立鸡群颇有名望,也曾偷偷摸摸地做些偷听打探,造谣生事的生意。
三年前涵翠楼一案之前,杨謇查案时无意撞见庄望骗钱造假,怕他再入歧途,索性不顾往日念着他尚且年幼的情面,直接把人押回大牢里关了几日视作惩戒。杨謇本是好心,可这几日在牢里吃苦受欺激得庄望沾了周身的戾气,甫从牢里出来就跑去涵翠楼喝大酒去晦气。
然后在那儿,他撞见了气冲冲跑去涵翠楼查案的杨謇最后一面。
杨謇当时并未分神注意到庄望的身影,只是由张风鸣引着径直往楼上走去。庄望一边儿躲着他一边儿纳闷,怕触霉头,便闷了壶酒准备离开,结账当时,却正好望见了张风鸣和一个奇怪的斗笠人暗中授受之举。
庄望从小在街市里胡乱长大,眼尖手快,隐约看见斗笠人在酒里下了什么东西,交托到张风鸣手中。庄望觉得这事儿奇怪,待在原处多停留了一阵,犹豫着要不要给杨謇提个醒儿,可转念觉得自己记吃不记打,刚被逮进去还替抓他的混球着想,简直没脸没皮,索性一甩手,走人了。
他走了一个时辰有余,便听闻涵翠楼漫天大火的消息。
然而直到纵火案开堂审理,庄望至始至终一声没吭。
杨不留声音平和缓慢,语气比酒楼里不要钱的茶水还要寡淡,温如珂却听得直皱眉,从这寡淡里抿了几分苦涩出来。
“既然知情,为何什么都不说?”
责怪无意,杨不留只能说服自己试着理解,“我猜他原本是出于报复心理。我爹总跟他过不去,他索性冷眼看着我爹送死……当时他怎么想的,谁知道呢,我也没追问过。纵火案以后过了小半年,他才跑到药铺来找我跟我师父赔罪,我师哥甚至还拎着他到公堂对质,可案子已经递到刑部,他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难怪宋铮提起庄望的时候一脸心气不顺快要走火入魔的狂躁表情,原来还有这么个过节。温如珂这顿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他知情多少?”
杨不留微微摇头,“就方才说的那些,他知道的不比夜凉姐多,真正知情的人,尚且活着的,也就斗笠人,赵谦来和张风鸣这三个了。”
当初这纵火案目的就是为了压死杨謇,让他顶下罪过。无论是庄望还是董夜凉,他们的证词既无实证又无真知,说得再多再详细也是无济于事。
温如珂沉默不语。赵谦来一案牵扯出三年前纵火的旧案,可三年前纵火案的缘由却似乎落在杨謇彼时正在彻查的一桩更久远的旧案之上——这左欺右瞒的,他们到底想藏什么?
如此话已不必再说,温如珂也不打算继续刨开杨不留已经不知疼痛的伤疤,这么些烂事儿,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都觉得心慌,她怎么就能面不改色呢?
她不疼吗?
两人不香不臭地嚼完这一餐饭,在酒楼门前分道暂别。温如珂的闲暇耗尽,诸事繁多,纵火案京中的卷宗还得等岳小将军带回,不知详情,他只能找那个满肚子算盘珠子的张风鸣再去磨上一番。
杨不留慢走了几步,静静地望着温如珂的背影出神。
她降生不久,与她血脉相连的娘亲便香消玉殒,好在她生而有幸,遇见杨謇和言归宁,他俩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把只懂得在襁褓里咿呀乱叫的一团,抚养长到如今素身亭立。
如今,她又有幸得知,她周身的血液里亦藏着沉睡多年未醒的暖意。
即便尚且算不得亲昵,可总归是觉得,原来自己也是有根可寻的。
杨不留缓缓迈着步子。
东街上太热闹了,热闹得杨不留的胸口也微微喧嚣了几分。
她远远望见黄老板兴冲冲地回来,同她寒暄了几句就跑回酒楼。
又看见方才在楼下哭嚎的冲天鬏,这会儿抓着他哥哥的衣裳,嘴里嚼着糖糕。
然后她瞧见一摞夸张的礼盒晃晃悠悠,完完全全地挡着个子不高的小丫鬟朝着她走,小巧的绣花鞋紧颠了几步,礼盒后面就探了个脑袋瓜出来看路。
小丫鬟累得直喘,歪头一抬眼,看见杨不留,登时惊喜激动得直叫,叫了两声便眼不看路心里没谱儿的往她的方向跑。
“诶!杨姑娘!杨姑娘……杨姑娘你——”
小丫鬟一时忘形,顶好看的绣花鞋就绊在翘起的青石板上,整个人几乎腾了空,捧着的礼盒先一步脱了手,一小坨圆乎乎地就往杨不留身上扑。
杨不留本意是扶她一把,可这铺天盖地的盒子几乎是瞄着她砸过来,她正犹豫着躲还是不躲,便觉一人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扯着她,落进那人的怀中。
手腕上的力道再熟悉不过,杨不留近乎错觉地听见了这人身体里炽烈地跃动声。
杨不留微微偏头,眼里揉了几分温柔几分诧异,未等开口,一旁便噼里啪啦摔了个天摇地动。
小丫鬟摔了个狗啃泥,“诶哟哟”半天才连泥带灰地爬起来,哼哼唧唧地跺脚,“杨姑娘你躲什么呀?我就摔在你跟前,你怎么不拉我一把呀?害得我丢死人了——我这刚买的东西……我这新换的衣裳……”
“她没躲,是本王把她拉开的,怎么了?”诸允爅至始至终就没瞧上这个飞扬跋扈的小丫鬟,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自己走路不看路,倒还怪到别人头上了?张府的管教可实在是高。”
小丫鬟下意识地想诡辩几句,可抬眼见了这位语气不善之人,当即一哆嗦,摔得生疼的膝盖还未回缓,又扑通跪下了,“肃……肃王殿下……”
原本算不得什么紧要的事儿,小丫鬟口不择言,杨不留也是打算佯装没听见,可有人站在她身侧替她厉声斥责,杨不留心里难免小小的嘚瑟了片刻。
肃王殿下少从杨不留这张惯常淡薄寡念的脸上瞥见窃喜的表情,他想笑,心里难以控制地狠跳了几下,又怕杨不留察觉,便掩饰似的咳了一声,“慌慌张张,所为何事?”
小丫鬟不大知繁礼,却不敢抬头,瓮声瓮气地带着哭腔道,“我家少夫人,托我给杨姑娘送些东西,然后劳驾杨姑娘,到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