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难得被准允随行的护卫亦步亦趋地跟在肃王殿下身后,单手紧攥着腰间的刀柄,一脸的如临大敌。
诸允爅余光左右一瞥,“你们两个紧张什么?”
两个小护卫脑子里绷着弦儿,也不知道正琢磨什么,这厢诸允爅清清淡淡一开口,两人当即手上一抖,一个直接拔了刀,另一个拔刀都没拔利索,手上紧张得直冒汗,一使劲儿,刀竟滑脱了手。
诸允爅耳畔甫捉到刀刃离鞘的声响,下意识的先避开一步,转身抬臂格挡在身前,定睛在那两张迷茫到快哭出来的脸上一瞧,气得差点儿直接骂出来,忍了半天才只无奈地蹙起眉头,“徐……徐阳徐亮是吧?把刀收了!对着本王拔刀,你俩是嫌脖子顶上的脑袋碍事了是吧?想挪挪?”
徐阳徐亮这会儿是真快哭了。哥儿俩还没来得及长胡子的脸被肃王冷淡的一瞥吓得霎时从涨得通红冷成青白,“噗通”一声齐整地跪在地上,抬手讨罪。
诸允爅被他俩跪得一愣,半晌才晃神身在何处——大抵是见他俩一身轻甲随后,不自觉地漏了些在镇虎军时令行禁止的威严。这两个毛小子也就十五六,估么着没机会在战场上挨过,针尖儿大的事儿一惊一乍的。诸允爅挥了挥手,把人从地上薅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重拾曾经被穆良逼得快普度众生的开导心法,把这哥儿俩哄得心潮澎湃,直等着替肃王殿下以身挡刀了。
肃王殿下曾经上蹿下跳的日子在东海时被穆良一刀劈成两半,一半习武布阵挨罚,一半负责摆平军营里的新兵和刺儿头,难得空闲还得提溜着熊孩子一个的岳无衣,搞得诸允爅曾经一度自暴自弃地认为他堂堂肃王在东海军营里沦落成了一个老妈子。
不过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肃王在军中的名声倒是不错,后有军功加身,威名反而立得更牢,轻易撬不动分寸。
一番扯来谈去,诸允爅也算摸清了徐阳徐亮这哥俩的家底——农户出身,身家清白,俩傻孩子也没啥心眼儿,年纪小,鄢渡秋不忍心把他俩往死人堆里带,留着他俩做护卫也免得诸允爅多心。
将军府的家将护卫都是跟着鄢渡秋从战场上下来的,一般每次回广宁府,或是到京城述职的时候会短暂停驻轮换。巡防的大多是没什么经验的新兵蛋子,扔在城里让他们自己摸索。府中家将则是至少在鄢渡秋眼皮子底下待过两年的兵,传令报信,应对临时变故需要拎得清,进退有度,不得有半分延误。如今守在将军府的小梁小齐便是鄢渡秋亲兵里能耐胆识上乘的,比起诸允爅身边儿这两个小孩儿,显然更靠得住。
诸允爅慢悠悠地领着这两个不再说句话就拔刀的小孩儿踱到将军府,没想到,门口正热闹。
小梁小齐满脸纠结不耐烦且不怀好意地把一位连日骑马赶路跑来送信身着轻甲的兵士拦在将军府门外——诸允爅抬眼在那个急得满头大汗的兵士肩甲上一扫,望着那蛇蟒图纹微微挑眉,大步上前,执扇在他肩上一敲,“小兄弟,鄢将军不在,你这是给谁送信?”
被叫了“小兄弟”这人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拿扇子敲他的公子哥,心里正纳闷儿怎么大晚上还有人在将军府门口管闲事,不想搭理他,转头却听见小梁小齐执礼称了声“肃王殿下”,这才晴天霹雳似的瞠目结舌了半晌,被踢了一脚回过神,慢了好几拍才单膝跪下,战战兢兢地把手里的信交出去。
诸允爅宽慰了他几句,甚至还好意送了他一段路,把小亲兵如沐春风的送走告辞。
小亲兵翻身上马的一瞬,诸允爅迅捷地把被他从马褡子里拎出来扫了一眼的一封类似家书的蜡封信塞了进去,抬眼时尚还挂着亲切的笑意。
蜡封的家书,还盖着闻家的图纹……看这传令亲兵疾行的方向,大抵是要交托给万濯灵的书信。动用传令官捎一封家书未免太过大费周章,除非……
此事十万火急。
诸允爅捻着手里这一封薄薄的看起来就十分敷衍的急信,冷笑了一声,转而用扇尖在小梁小齐肩上一点,“你们两个,跟我进来,徐阳徐亮,守门。”
登堂落座这短短一路,诸允爅便听小梁小齐左一言右一语的把方才胡闹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分明。
这传令官乃是闻戡都手下的亲信,不过因着跟闻副都统的年岁短,所以一般都是跑腿传令。他此番得令给肃王殿下送信,可惜没人告诉他肃王殿下住在广宁府何处,进了城便满城的转悠打听,找到府衙,知府大人却不知道溜达到哪儿去了。他捧着这烫手山芋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想起将军府,赶忙奔到这儿来,想托小梁小齐捎个话儿,送封信。
可小梁小齐这两个小子因曾在卫所撞见过闻戡都的亲卫强占民女,打抱不平反倒害得鄢渡秋替他们领了责罚,在心里忿忿不平了许久,十分不待见闻家军出来的人。他俩见这传令亲兵火急火燎的样儿,心里生出捉弄的心思,想见他出丑,这才有了方才推推搡搡那一幕——但他俩知道深浅,怕当真是什么急事,正准备见好就收,肃王殿下倒自己溜溜达达的来到了将军府。
也不知道这解释诸允爅听进去多少,到了正堂他便吩咐多掌几盏灯,小梁小齐便眼力十足的不再说话,立于诸允爅正前,听候吩咐。
诸允爅微微抬起眼皮搭了他俩一眼,轻轻扯了下唇角,利落地拆了信封,抖开这一张纸都没铺满的信,认真仔细的看着闻戡都字字情真意切的致以歉意,说是奴儿司异动不平,不敢擅离阵前,暂时不能去肃王殿下门上禀报军情,望殿下谅解。
诸允爅把这几行字翻来覆去地读了两遍,确认这一张纸都是闻戡都托词的屁话,果断的合上信,扔到一旁,“你们将军,最近可有什么边境异动的消息传回来?”
小梁小齐相视一怔,确认无疑地摇了摇头。
小梁弯起眉眼,“别说异动,匪患都没动静了。将军昨儿还给董姑娘送家书呢,嘿嘿。”
诸允爅歪着脖子睨着他,笑道,“偷看了是吧?”
小齐赶忙给了小梁一拐子,挠头憨笑道,“没有……不算偷看……只不过将军他家书从来不粘信封,就掉出来了,我们瞄了一小眼,就一小眼……”
人在行伍,平日里最有趣的事儿便是全军传阅哪位新婚燕尔或是纸笔传情的兄弟的家书,似乎那信纸上都带着与硝烟沙场天壤之别的烟火人情味儿。诸允爅这身份摆在这儿,注定与家书无缘,平日里也常凑热闹。他看着抿嘴偷笑的俩小子,无奈也笑,“这么闲啊……那正好,我给他找点儿事儿做。”
这话音还未落地,小梁小齐当即正色端姿,一副听令待发的神情。
诸允爅久违了这般插科打诨不误军情紧急的如临阵前之感。他周身舒畅地拔直了脊背,一本正经道,“说正事之前,你俩先互相在对方的脸上用力掐一把。”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哥儿俩瞬时惊恐,一人顶着一脑门子诧异面面相觑,满肚子疑惑差点儿脱口而出。
诸允爅也不解释,乐得瞧着他俩疑惑无解的表情,抬起扇子在两人胳膊上一人敲了一下,“让你俩掐一下而已,又不掉块肉,用力啊,不用力就我来,我这手可保不齐青紫还是淤肿了。”
俩小子这才双双沉了一口气,一脸慷慨就义地转身,毫不留情地把彼此掐得嗷嗷直叫。
诸允爅心满意足,挥了挥手,“差不多行了,去个人,拿纸笔过来。”
肃王殿下把这俩常年混迹军营的老油条唬得一头雾水。小齐晕晕乎乎地捂着脸跑了出去,小梁迷迷茫茫地接过张婶儿刚送过来的茶,替诸允爅斟上,“殿下是要给将军送信?”
“嗯……曲尘的案子闹的,试试你俩这张脸皮是不是真的。”诸允爅瞄着他俩脸上的指印,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清了清嗓子,挥毫几笔,“刚打听了点儿事,稍稍……给他提个醒。”
府衙大牢被一场秋雨浇得湿冷潮凉,温如珂哆哆嗦嗦地把正凄凉的在牢里捧着书的梁则拎出来,抱着火盆跟这位满腔抱负惆怅的秀才聊到夜深人静,老钱瞌睡都打了三遭,梁则这才勉强地开了尊口,提及吕渡吕贤修之事。
虽说关于吕贤修之事梁则知道得很少——毕竟当他发现妻子与他有染时为时已晚,他也无心追究,也便没拿着这个男人不依不饶刨根究底。不过因着留意了他妻子与这人来往的日子,大致知道些他往来行商的时节。
吕贤修做的并非是过官道持文牒的明面生意。他一般春日时低价收购广宁的山参虫草鹿茸到南蛮去卖,赚得盆满钵满之后,入秋天凉时再从南方动身,经由海上,带些稀罕久存的瓜果,或是北边紧俏的药材、布料、古董,顺带私自偷运些茶叶回来卖。若按日子算,露月底就能到台州,葭月初怎么也能回到广宁府了。
这一杆子支了一个月出去,温如珂即便想从那吕贤修口中套出些什么有用没用的东西,这一时也急不得了。
既然此路暂时行不通,那便只好从那日曲尘假扮宋铮四处晃悠查起——温如珂一琢磨事儿就开始啃手,实在是想再揍曲尘一顿让他多说点儿有用的线索证据,可这小子也不知道是被谁灌了什么迷药,只要事关此事,那嘴就格外的严实,怎么撬都严丝合缝。
凡事反常即有妖,怕只怕不知道曲尘把这“妖”作在了何处。
宋铮眼瞧着温如珂啃了三根儿手指头,好一阵儿才心烦意乱地给温如珂支了个去处——庄生阁。
温如珂一边儿感慨着广宁府竟还有这样买卖消息的好地方,一边儿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宋铮对庄生阁的好赖不置可否,脸色沉了半晌,方才随意扯了个话头,“……要不去药铺抓点儿驱寒的药?你可别又染了寒症。”
温如珂稍稍留意到宋铮似乎对这庄生阁印象不佳,见他刻意避开也不好多问,只能顺着宋铮的话万分嫌弃地把言归宁亲自配的驱寒汤药拒之千里,打死不喝第二次。
宋铮又端起一副哄孩子的架势,“那就回去给你煮点儿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