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敬翔点头,见朱温不语,以为他在分析可行性,连忙道:“田公之说固显诚意。但成与不成,在长安。使去号,唐主复了陛下官爵则罢。万一不复,又或田希德翻脸不认账不肯承情。届时中外愕然,陛下威望自堕,小丑为天下笑,如何自处?”
义成军乱,感化军民变,淮西佑国军作乱,忠武军心怀叵测,大梁对直属地方的控制能力大幅下降,对外开拓愈发困难,这是一个苦涩的事实。
军队虽然没遭重创,但士卒不是傻子,外界发生的这些事也会潜移默化影响他们。当“天命”开始被质疑,诸事开始不顺,战斗力的下滑就不可避免。宣武本地、有富产的武人出于捍卫既得利益,大概不会动摇,但要这帮老狐狸继续为对外兼并而奋斗,洗洗睡吧。胜算不高的事,凭什么拼命?放两箭、击两槊努力一下就对得起赏赐了。
打不赢?打不赢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让你野心勃勃的?
现在中外的二十多万兵马,敬翔甚至怀疑能不能发挥出以前的七成功力。王彦章三万大军在拒阳川被杀了个落花流水春去也,不就是反映吗。陛下中和二年持节以来,可有如此惨败?
但在当前情况下,这未尝不是好事,因为它可以减轻、消除诸侯对大梁的恐慌、警惕、忌惮、敌视,有望让一部分人退出声、讨。如果大梁持续式微,李氏的削藩剑挥向关东,还可建立共抗长安的凝聚力。
总之,能想办法和东方诸侯暂时停战最好,可魏博这个方案实在…
去了帝号,且不提宣武,谁来保障陛下的安全?那时沦为笑柄,被人造反杀了全家拿着脑袋向朝廷求节度使,李竖会不给吗?倒不是在乎朱温的死活,而是他属于叛徒,祖辈四代都在唐朝做官。一旦被抓,按惯例,斩首独柳树、暴尸狗脊岭、灭族东市套餐就可以发放了。
他已是朱温的形状了,君臣共享一个老婆,烙印太深,即便李军不入汴,若朱温为部下所杀,他只有跟着被杀全家、被槛送长安两个下场。不止他,李振、裴迪、萧符、寇彦卿、张廷范、葛从周、石彦辞、天后、张存敬这些核心、高级党羽一个没得跑。都不用李竖要人,到那时,自有乱军下手。
“陛下?”
“唔。”朱温应了一声,慢条斯理的把信笺放下,却没理会敬翔,而是看着李振淡淡道:“举世来伐,我势日衰,朕意,不如烦田公调停,关门做节度使。”
饶是李振素狂,此时也小脸煞白,不敢立即答话。他是真怕死,怕被刀斧加身。现在四处起火,情况越来越不利,让李振都不能很好睡眠了,时常午夜惊魂在梦中看见乱兵呐喊着焚烧兴教门,一窝蜂攻入皇城,看见帝后和自己等大臣被推搡着押到嘉德殿门口,而后一群凶神恶煞的杀材手一挥,凶器就朝颈窝斩落,全然不顾他和二圣的苦苦哀求和哭泣。
所以他是倾向改变战略以进入维持现状的。但朱温这么说,明显是在试他。
“兖州、郓城被围,最迟一年必下。魏博进取不足,不主动进攻,他们也兴不起什么风浪。陕、蒲囤积了重兵,李逆一时也无力破关沿两京大道杀来河南。汝、申、蔡牛帅刚刚率师启程往讨。情势未明,岂言去号?此魏贼之奸计。”李振审慎的说道,语气有些不足。
朱温听了这副腔调,知道李振心里有数,只是嘴上不敢说,犹作智珠在握。情势未明,岂言去号。这话……说明李振暗里是赞成的,觉得还没到强弩之末而已。朱温眼里闪过一丝黯淡,继而毫无征兆的呵呵笑道:“田希德拿朕当稚子呢。再等等,看王师范、朱瑾和义兄怎么个说法。不当朕的诸侯王,那就打到愿意为止。”
他们不愿意,难道三镇军府也都没人愿意吗。李逆能利用武夫野心让他众叛亲离,他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敌邦吗。
“今来军士多思乡、厌战逃去,将之奈何?”敬翔说起另一件事。
逃兵,是越来越多了。为了逃避作战,有人自残,强制退役。有人在家放火,假装被烧死。有人买人代服。有人在行军途中跑掉。有人一个月申报十次病假,今天脚痛明天腰痛后天鼻毛痛。有人请刺客把父母杀掉,以戴孝服丧为由硬逼着回家。还有亡去李克用、李逆、杨行密治下的,还经常有一火士卒外出执行任务时集体失踪的案例……各种各样。
“呵。”朱温吐出一口浊气,肩膀肚腩跟着一抽抽,莫名回忆起了李竖的恶人军。对付不听话的武夫,就得这样当猪羊践踏啊。军士既不想为朕而战,那就不是朕的兵,懒得装了。与其被抛弃出卖而死,不如先下手为强,斩首、肢解、挖心一批畜牲冲冲喜。
“除长剑、长直、控鹤、武德、厅子、羽林、亲从、白马八军。余者刺面记其姓名军号。逃者即死。谕各关津城邑严加盘查。州县村里每十户连坐相检。容逃兵、知而不报者,屠之。”朱圣脸色狰狞的说道。
什么?
敬翔血压瞬间就上来了。
问你怎么遏制逃兵,你张口就是刺字、杀逃?这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吗?
淦,此帝不可久留!
称帝前豪言壮语,称帝时沉默不语,到这会已开始胡言乱语。
朱圣这脑容量,实在堪忧,这厮能得天下,李圣直接吃。
敬翔一颗心凉了半截,默默找出一份抄报递过去:“陕州观察使赵羽在阌乡录到的当道榜文。”
朱温拿过来,一看——《讨朱温制》。
“朱温天生戾气,少孤母婢,幼习盗风,因豺狐之资,以窃将相。在藩十年,专好左道。接壤四方,屡奏阴谋。饕餮欲望,昼增夜益。穷极奢侈,百般淫乐。奸子嗣之妇,占邻帅之妻,丑部属之宠。欺陵造恶,以杀曰能…据手掌之地,凭蝼蚁之众,称尊僭号。数祷于天,天之所覆。宣武旧将校子孙及左右等…获其首者,以郑汴宋亳颍滑等州节度使赏之,爵陈留王。仍委河东、义武、沧、兖、郓、齐、魏、蔡、襄、邓、吴、河中、归德军当路进趣,同力殄逆。布告中外,明体朕怀。”
啪!洋洋洒洒千余字看完,朱圣的表情就像吃了死老鼠,将抄报狠狠丢在地上,一边嗒嗒跺踩一边大骂道:“小狗,安敢辱我!”
“陛下…”德妃石少鸢吓得花容失色,怀里勉强睡着的朱友璋也哇哇哭叫。
“哭哭哭!”听得朱温心躁,一把抢过孩子,就往地上暴虐一砸。德妃扑倒下去,捂着朱友璋的嘴巴把儿子挡在身下,母子蜷缩着,压抑着嘤嘤哭泣。
“狗奴!”朱温从侍卫腰间夺过马革带,对着一旁看戏的宣徽使蒋玄晖、掖庭令李伊劈头打下。
很快,各种水果、糕点、茶汤、笔墨、香炉、旗帜撒满一地,酸枣楼上不断传出女人的告饶和蒋玄晖的哭喊以及朱温的怒骂。周围的人习以为常,无人站出来劝谏。
满脸血痕的李伊被打得直钻桌底,旋被朱温揪着头发从案下拽出,逮在手里拳打脚踢,嘴里高喊着要杀了全家。
敬翔闭上眼睛。
打吧,打打家臣出出气也好,免得乱杀人。
直到李伊裙子染红一片,腿间渗出大股腥臭的鲜血,捂着小腹披头散发的在地上左右翻滚呜呜悲咽,朱温心情才稍霁,甩起一脚踢开死狗般的蒋玄晖,便去找张惠了。他需要趴在张惠身上蠕动,用强伐天后的方式来发泄愤怒,压制杀戮的骚动。
“记吃不记打吗?这是第几回了?如果你想逃走,我们都可以帮你。”等朱温走了,酸枣楼上重归寂然,看着满地狼藉,几名武士蹲在地上一边帮忙收拾,一边怒其不争的说道。
李伊躺在那,无声流泪。
“喂!好好想想吧。这么下去,他会把你打死,哪日再发狂,一剑斩了你也有可能。”
“俺就不明白了,这种人你为甚还受着?宁愿在皇宫里哭?你给俺挞伐,俺把你当个宝。你给他当牛做马,他把你当啥?蹴来蹴去的鞠!一棒打来一棒打去的马球!”几个大头兵比当事人还激动,一边把李伊扶起来撕布条给她止血,一边劝:“你跟我们走,马上送你出城。”
“心领了…”李伊拿手掌擦了两把鼻血,理好袖子遮住满是淤青的手臂:“我是封丘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会牵连了你们。我一个妇道人家,兵荒马乱的,也不好跑。”
“恼火。这老死魅,怎么还不死?”士兵们叹了口气,把一瘸一拐的李伊、蒋玄晖目送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