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得势,严庄之辈那叫一个忠诚。
安庆绪出奔邺城,立刻就跪了。
这样的人,大梁也有。
辟如李振,敬翔就一直觉得此人的膝盖太软。
唉。
圣人之志难矣!
但也没什么很好的办法了。
天子,君权神授。杀不死他的,终将使他更加强大,让他的“受命于天”看上去更耀眼。
今日之苦果,也是杀驾失败所必须承受的代价。世上没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美事。既然选择西征,如今就得坦然面对酸楚。
此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无必要,莫讨李逆。除非他治下发生动乱,又或是被儿子、妃嫔、武夫杀了。
想到这,敬翔不得不出言:“至尊…”
“卿不要说话!”朱温火冒三丈,颤声道。
道理他都懂,可他内心是崩溃的,带着一股麻麻的悲伤。我就是曹阿瞒,是刘备,是刘裕,是赵武灵,是…朱温这样想着…再一盘算折兵两三万,腹地疮痍,心儿不免又被扎了一刀...本来勉力控制的表情再复呲牙咧嘴,满口獠牙哒哒哒,脸上戾色骤然浓郁。
非但在侧侍奉的两名美妓,连一旁察言观色的李振都油然而出一股见了鬼的恐惧,百僚哗啦啦一片,低眉垂首。
忽的觉察到背后按摩的董妓娇躯一个劲的微微哆嗦。
圣人缓缓转过头颅,道:“抖什么,畏朕?”
“不不,不…”董妓骇得容貌变色,对上朱温眼神的一瞬间立刻体似筛糠。
“贱人!”朱温厉声喝骂,爪子逮住董妓发髻一揪,就往身前案上的铁甲剧烈几掼!嘭嘭嘭的巨响伴着恐怖的骨肉碎裂,鲜血飞溅:“一个废物,一对废物,一帮废物!朕要你何用!!!”
破口大骂,喉咙嘶哑:“狗贱人除了会哭喊臣不敢,还会什么?你能治兵?你能理财?能修礼乐?能灭李逆?你能拆了河东城?能让这该死的黄河改道?能让那孽障潼关灰飞烟灭?你能让贼老天不下雪?你能让畜生的杀材不造反?…”
怪物似的嘶吼震彻龙帐。
门外卫士腿软。
李振、萧颢、刘康义、王重师、寇彦卿…一颗心狂跳,就像被主人暴打一通的土狗,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砰!砰,砰…董妓的面目被砸成一案烂泥,眼球混着红灰色的黏液流沾在纸上。
煮茶的美妓呆立一边,指甲暗暗掐烂了大腿上的细肉,尽可能不让身子惊颤,色愈恭,神愈媚。
“嗯…嗬…哼…”喘着粗重的呼吸,朱温如捉鸡崽般拎起董妓飞尸到门口:“拿去,蒸了。”
说完又抓起东西朝百官乱打:“等朕的庆功宴吗?”
众人狼狈逃出。
龙帐寂然。
朱温一屁股瘫软在地上,嘴里低低地喃喃着:“李晔狗贼,敬酒不吃吃罚酒,秦王不当,要顽阻大军,俟破长安必尽屠举族,叫长安一砖一瓦不留.......”
被阉人提在手里当玩具当了个名不副实的傀儡,杨复恭被逼监军太原之后才开始露脸,真正执政不到三年,虽然有一些本事,做的也委实不过是那可笑的欲以一己之力抗大厦于将倾的笑话…可自己却忘了,在这率兽食人的乱世里摸爬的,无论男的女的,又有谁是善茬…一个被家奴抽耳光还能唾面自干的无耻,一个可以灞桥折柳送别有着杀舅之仇的内贼的人…与那哭活丧的刘恒也无甚区别吧。没有感情,全是利益…
皇帝,该这么当么?
身子晃了晃,又是一晃,瞳孔失了焦距,好一会,才找到默默收拾龙帐的敬翔。虎躯一软,朱温垂下头来,眼泪流过了鼻边,盯着地,低声询问着:“怎么办,怎么办。”
却是哭腔,如当初面对秦宗权时一般。
敬翔陪着圣人一起流泪。
圣人躺在那,浑不在乎这样有多失天子威仪,只是自语:“怎么办,怎么办,我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我拿他没办法了…他是不是真有天命…呜…”
像被剥离了气力精神,勾了魂,一滴又一滴老泪嗒嗒掉落。这副丑态,他也只能当着唯一如臣如友的敬翔表现了,天后都不行。
敬翔温和劝慰:“臣等在,一切还有臣…自古帝王创业,莫不多磨难。圣人春秋鼎盛,忠诚忘身于外,祎、允之士勤勉于内。二圣临朝,裁决巨细。裕、文、贞诸王超群绝伦。根基既在,还盼猛志固常。此番最坏不过为诸侯围攻。然则一如讨巢,诸镇不免各怀鬼胎。要让他们勠力来伐,无异做梦,五国攻秦流血漂橹,九帅围燕一溃千里,六镇伐梁未尝不会追亡逐北。且克用、李逆翁婿也只是暂时抱团取暖…熬过这关,就会好起来的…”
“这一路龙潭虎穴,不都是这么闯过来的吗,无非这次更难一些。”
敬翔信誓旦旦,把住圣人的手掌,用力两握。
朱温只是泪眼朦胧的看着地板,无声的,点点头。
“为我保密。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臣省得。”敬翔领会。素以刚强锐意示人的大梁天子不会把柔弱无助的一面暴露。
“诏张存敬、赵羽、牛存节、邓季筠、王彦章,令赴任。”
天后既然有人选,敬卿也没质疑,那就这样吧,朱温也不想问那些蠢货了。
“等存敬、赵羽抵蒲,我们再班师回朝。不能让天下人觉得我是拿李逆没办法不得不走。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回去处理…卿写一道诏书,一定把我的意思描述明白。”他又说。
敬翔早有预料,从收拾好的案几上取过文件:“已制好辞文,请过目。”
“可。”朱温看也没看就吱了声。圣人本来是极富热情和自信心的一个人,但最近起起伏伏大喜大悲,对他造成的刺激有点大,已不太活泼。
景福二年十二月初一,汴军全面收缩于河中虞乡、猗氏、安邑、夏、解、闻喜一带,散出去的游奕也陆续都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