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于这长安,于科举,终究是客路青山外。漫漫二十年进士路,始终拿不出过人作品行卷。年初从幽州跑来应制举,再次折戟沉沙!一行十七人,只有李燕得了功名。圣人根本不知书,也不会慧眼识人,朝堂诸公也尽是昏庸之辈。
冯羡死心了。不考了,回去随便找个事凑活着,用心调教家弟的这个麒麟子。年不过十岁,九经倒背如流。师以良师,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要两碗麦饭、一碗米饭……”点完菜,冯羡拉着侄子的手在茅棚下坐定。
“圣人前脚打完金、鄯、银三郡,又要打潞州,可真是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啊。杨广也就这样了吧。啧啧,你是没看到东渭桥。到处都是武夫,送行的爷娘妻子哭哭啼啼。”旁边坐着两个年轻人,一边吃一边交谈。
“到底是打潞州还是打河中?”
“听闻是先打河中,再去潞州诛杀伪帝。”
“传言汴人胜兵数十万,如何打得过,圣人这不是找死么。”
“皇帝嘛,都那德行,自以为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冯羡听得一愣,不由问道:“二位,蒲坂津还能过吗。”
“过不了,早戒严了。再说,过了桥又怎样。王拱在绛州造反,王瑶在晋州造反,司马勒在慈州造反。河中府前阵子也有军乱,王珂险些被杀,这些日子每天都有蒲人西渡避难……听阁下口音,外地人吧。不妨在京师小住几月,俟道复通,再走不迟,贸然上路…呵呵…”
冯羡一窒。突然觉得带上侄儿游历州县是在玩火。
这圣人,可太能折腾了,四处挑起战端。那朱温早先听说也是个忠臣,征讨巢蔡居功至伟,进贡不绝,大小军政请朝廷,事天子甚恭。不知怎么就被逼反了。又是一个仆固怀恩、李怀光、李希烈啊。
“叔父,天子征讨不服,理所固然,为什么他们说圣人穷兵黩武啊。而且,侄儿看三辅百姓生活挺好的啊。路无饿殍、弃婴,男女有饱饭吃,这不比幽州强吗。李匡威在时,范阳城都有人饿死。”冯道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小声问道。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
冯羡正思量着怎么给侄儿解释,突然“汪!”的一阵狗叫声响起。
冯羡回头看,却见一叶扁舟停靠在河岸边,渔夫扛着网,连舟都顾不得拴,便一溜烟消失在视线中。
“怕是有人作乱哟。”有食客拎起东西,匆匆结账走人。
店主是个妇女,从后厨跑了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张望着:“俺男人被郡府征去做粮草吏,昨夜回来,没听他说有人造反啊。而且圣人还没走,有他镇着,谁敢作乱?”
若隐若现的喧闹声飘来。
很快,河水对岸出现大群游骑。他们背插认旗,在岸边巡弋。为首的军校指着河面,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剩下的武夫翻身下马,带着一群乡人,踩进河滩,用竹竿插淤泥,量水深。几个军校则在桥上蹦蹦跳跳,用力猛跳。跳完,又策马在桥上跑了几个来回。
“老朽先进城了!”一个商贾手忙脚乱地催促随从收拾货物,害怕被抢。
俄而,河对岸又出现一帮绯绿官僚。长龙似的骆驼队、旗牌队、车队在他们身后出现。到岸边后就停了下来。濛濛细雨下,密密麻麻的挎刀红衣兵踏上木桥,东张西望,呼喝回头。
“哦,是白色大纛”老板娘仔细看了一会,撩了撩头发:“我道是谁,敢情圣人开拔了。”
只要打仗,白纛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三辅谁不知。
冯道疑惑的看着叔父:“白纛寓意什么?”
“天子征伐树白旗,驾白辂,主杀伐…”冯羡观察着那些军队。精神面貌很不错,身材强壮,平时伙食应该很不错。行伍形乱而神不乱,纪律挺严,比幽州的杀材强……易州城下,义武军三千人半夜躲在林子里咩咩叫,于是六万大军争相抓羊吃,结果自然是大败亏输。
这在河北已是家喻户晓的笑话。要问哪镇纪律最差,幽州应是第一了。经常搞出这种闹剧的武夫,武艺再高,阵法练得再高强,有何用?
正想点评一二,一队军士朝茅店这边走了过来,老远就问道:“尔等什么人?聚在这里干什么?是野外酒店吗。”
店家拎着几包熟肉上去笑着与军官说了几句。
小军官飞快地收了肉,让手下在店里看了一圈便匆匆离去。
冯羡收回结论——纪律还谈不上秋毫无犯,这店家不就被雁过拔毛了一波。虽然只是几斤肉…
未几,桥上出现大队乱哄哄的武士。
下桥后,变成两路纵队与押送物质的驼马队并排行军。军人们戴着斗笠,身披蓑衣,踩着泥泞的驿道,从茅店前连绵不断的路过。默默寂然,唯千万双脚步蹚过雨水的哗哗声。很快,就前后都看不见尽头。哨骑、斥候散布在四面八方,为他们保驾护航。
“这才开始出兵么。”冯羡若有所思。他在京城还没走的时候就听说——“上已如大荔,诏诸军前发,将讨河中。”看来,先去大荔的只是前锋,圣人许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今天才出发。
唉。河中兵乱,太原道中断。潞州激战,河北道也不通。该怎么回去呢。
正想着,大批铁甲鲜明的武夫策马冲到茅店门口,把一群模样狼狈的人撵了进来。
店妇脸色大变。怎么又来一群杀材?圣人能管好自己的兵吗!
食客们唯唯诺诺,声都不敢吱,饭也吃不下去了,低着头坐到角落。
冯羡紧紧拉着侄儿的手。
“且宽心!”头戴兜鍪的圣人从马背上跳下来,摘下蓑衣露出了一身的鱼鳞甲,把蓑衣甩了两甩,又披上,对店妇温言道:“暂且在你这休息一下。”
说罢让卫士拿来五匹绢放在草垛上。
“给我们弄点水豆腐。”他的嗓音很轻,有种莫名的亲和力,让人感到安心:“再把这些饼热一下。”
店妇擦了擦手,拴上围裙,接过他递过来的口袋:“要小半个时辰哦……”
“不妨事。”圣人点了点头,又朝站在马棚下的一队军士吩咐道:“把这些人送到冯翊,让县尉审审是什么来路。”
说罢与诸将在店外就地坐下,围着一张地图七嘴八舌的交谈起来。
见这帮人没进店,冯羡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陛——”何楚玉狂风一般飞骋来,瞥见店里有人,下马改口拜道:“游奕使,贤妃车驾已进冯翊县了。先期屯驻朝邑的龙骧等校外军在分批过铁索桥,陶建钊在对岸接应……”
“你抹额呢?丢三落四的。”圣人斥了一声,方追问:“王珂联系上没有?”
何楚玉找出抹额戴上:“早上派人去河东县看了下,还是活的。”
“司马勒到哪了。”
“在隰州,庞肇打不过他,奔太原。见晋人云集潞州,司马勒寇石州,看样子还打算攻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