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梧桐萧萧,荷叶连连。天还没亮,王从训一如既往地早起。晚上戌时睡觉,凌晨寅时起床,他已经习惯了十五年。没什么意外,基本上都是这个时间。
楚氏听到动静,也坐了起来:“我去做饭。”
“夫人有孕在身,些许事就莫要操劳,我吃两个醋饼即可。”王从训摸着妻子的脸,让她再睡会。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且坐。”楚氏拢了拢秀发,麻利的穿衣梳头。
“是。”王从训应了声。
拿起案几上的《太白阴经》靠在窗边,沐着清爽的晨风,借着油灯翻阅。如今地位上去了,堂堂一司教练,五品宁远将军。不再是以前那样,整日和一群大头兵厮混,为了几匹破布闹得满红耳赤。接触的人日渐形形色色,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复杂,小王不得不从书中汲取他人智慧。
这本太白阴经,便是知书达礼的妻子楚氏推荐给他的。
“古之善治者,不赏仁,赏仁,则争为施而国乱。”
“不赏智,赏智,则争为谋而政乱。”
“不赏忠,赏忠,则争为直,而君乱。”
“不赏能,赏能,则争为功,而事乱。”
“不赏勇,赏勇,则争为先,而阵乱……”
啪!看到这,小王勃然作色,一掌拍在窗台上。什么狗屁兵书,简直一窍不通!不赏勇,军士如何肯战?不赏能,谁愿效死?著书这厮若是自己上司,非得乱刀砍死。
“王郎何故这般盛怒?”厨房里响起楚氏柔声的询问。
“有蚊虫。”王从训收住骂,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
“夫莅众以仁,权谋以智,事君以忠,制物以能,临敌以勇。此五者,士之常。赏其常,则致争,争而政乱。刑多赏少则无刑。赏多刑少则无赏。以刑禁,以赏劝,求过不求善,人自为善。赏,文也。刑,武也。文武者,军之法,国之柄……”
这番话说的还不错,小王微微点头,提笔圈出心有所感的一句话——以刑禁,以赏劝,求过而不求善,而人自为善。
一炷香后,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早餐。两碗牢丸,一盆羊肉汤,一叠饼,一碟酱菜。楚氏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個木盒,从里面珍而重之匙出一小撮胡椒。
“吃吧。”
“多谢贤夫人,你也吃。”
“妾准备把父母和两个弟弟两家人都接到——”
楚氏还没说完,便听王郎道:“君之大人,我之高堂,夫人做主就是。圣人正是用人之际,两个内弟若是愿意从军,为圣人效力,可到我这做个步兵小校。”
“二弟武艺倒是尚可,性情却极为顽皮……”楚氏担忧道。
“夫人宽心,某自来管教。”王从训毫无波澜,他倒要看看内弟有多顽皮。
楚氏但笑不语,顿了顿,又说道:“妾闻王郎将为德王武师,还须收敛脾气,耐心教导。”
她做了淑妃七年的贴身女官,看着德王长大的,也帮忙带过德王、平原公主,算半个养母吧。而今丈夫又做了德王武师……只要王郎不造反,朝廷不垮,王、楚两家百年富贵无忧。
“我省得分寸。”吃完早饭,王从训擦擦嘴:“且更衣随某入宫,圣人在金吾仗院会操,大酺。”
……
会操,又称演武、阅兵,以齐步伐、娴武艺、显军容……一言以蔽之,曰:期于实际战事,长统治者威望而已。毕竟皇帝不会到一线搏杀,那你要想掌握军心,就得多会操,多赏罚,多露面,让武士认识你。
玄宗、肃宗、代宗,这是会操最多的三圣。
玄宗治军极严,阅兵不合心意,是要杀人的,一次怒火上头,斩了兵部侍郎。
肃宗的情况比今上还要糟糕,彼时完全依靠朔方军。阅兵时,武夫指着肃宗品头论足,或背对着他聊天。代宗也挺恼火,兵变频繁,动不动就有人造反——同华监军使一句话不对,恼了节度使周智光,立刻被杀,智光扬言曰:正为汝反!
不过肃、代两圣长期在军队面前露面,许多大头兵的名字都知道,故而武夫造反始终很难掀起大的风浪。常常还没开干,就被大头兵绑了。
僖宗这位蹴鞠状元也阅两次兵,效果还是有一点吧。黄巢入关的时候,到处的军头或投降,或跑路。神策军却还有万余将士应召,带着十日干粮孤军西向迎敌。
在这个造反成风的时代,这万余人没开小差,没造反,坚持苦战数十万巢贼,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嗯,有点周遇吉守宁武关的味道了。
今上迫于形势,对军权抓得非常紧,会操的频率也很夸张。三五天就要召见某司某厢某个都的几百军士,突击演武。检查军士面貌的同时,不断强化皇帝在基层武夫中的影响力。
不管有多少卵用,至少每做一次,总有点用。
坚持个三五年,只要不遭大败,现有的五万军队不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就不用天天害怕有大头兵造反了。
“咚咚咚。”金吾仗院内,鼓声一刻不停。
青石砖铺就的校场上,马军司天兴都的900名骑士整齐排列,呈两个锥形阵。左厢在西,右厢在东,隔着中间空地对望。
战马喷着鼻息,浑身札甲,不时嘶鸣两声。骑士竖握马槊,一排排看过去,在日光下闪耀着银光。更有那黑压压的白帜大纛,猎猎作响。
“咚咚咚!”二通鼓。
左厢开始移动了。他们左右对视,保持好间距和步伐,缓慢行进。百步后,左厢四百余骑整理好队伍,变成了弯月弧阵。战马也变快了,一双双马腿齐整划一,哒哒前进,只带骑士发出冲锋指令。
“杀!”第一排骑士大吼一声,双手持槊刺击空气,连刺三下。然后夹马腹,从左右快速散开,让出位置。
第二排又出,作为新的第一排。原本的第一排则回到最后一排,休息、歇马、补充体力。如此一排又一排交替出击完一个循环,便是一次冲锋。
“当当!”金声突鸣,旗牌官下挥小旗。
“希律律——”左厢骑士纷纷捉缰绳,竖提马槊,在原地停下,迅速前后左右整理间距。然后翻身下马,将马槊贴身朝前放在脚边,自己再跪坐。
“咚咚咚。”鼓声再响,该右厢展示他们的训练水平了。
“交错冲锋,人马不乱,无躁声。汴人能做到我健儿这个地步么?”红门楼上,圣人扫过一众将领,问道。
“臣从李司徒与幽州、云中、巢贼、汴人都交过手。”扎猪摇摇头,嗤笑道:“巢贼多是步兵出家的骑卒,冲起来马都坐不稳。沙苑剿黄邺一战,上万的被我们几百骑追着杀,狗肉上不了台面!汴人也差不多,做不到人马不乱,他们也不以骑军见长。”
“跟他们的步兵打过么?”
“打过,确实厉害。强弓劲弩,铁槊短枪,杀起来难以招架。”扎猪似有阴影。太行山一战,李存孝带着万余精骑,硬刚丁会的步兵,吃了血亏:“骑卒强横的,也就夏绥、河东、幽州、成德、魏博、淄青吧,有马场,骑卒大多祖祖辈辈都是骑卒。”
圣人的这些骑兵之所以精良,还在于兵源好。原本的龙捷军7000骑士,皆是从夏、银、灵等州募来的,稍经训练就能形成很不错的战斗力。再打两次胜仗,就更强了。渼陂泽一战,作为正面冲锋的主力,龙捷军已经证明了他们的水平。
半个时辰后,天兴都900骑卒会操完毕。
左右厢的表现得都很优秀!
这些天,圣人把马军司下辖的14个骑都全拉出来溜了一遍,除了用灭岐缴获的近四千战马新扩编的四个都,骑术、骑射术、槊术还有点差,其他都大差不差。
若不是长安附近缺牧场,设牧场又会占用耕地,圣人想把骑军扩大到两万的。忘了,飞龙院还有2400多飞龙兵,也全是骑卒——中官们的遗产,目前张承业在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