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赵老爷派马车来接白薇,一同去段府。
赵老爷坐在马车上等。
白薇带着画稿去见段罗春。
段罗春很惊讶,白薇这么快将图稿画好。
白云、流水、苍松翠竹、古道夕阳,老翁幼童。
她以山水人物、亭台楼阁为题材,雕刻出一副淡雅宁静的山水风景。
白薇见段罗春执着画稿良久不言,心中忐忑,玉山子在历史上盛行于明清,而大禹治水玉山,标志着中国古代玉器走向鼎盛。若说玉山子代表玉雕艺术最高水平,那薄胎工艺便是不可跨越的丰碑。
薄胎工艺在清代之前近乎失传,因深受乾隆喜爱复兴,在乾隆逝世后,再次濒临失传。
玉雕是减法艺术,玉料价值高,一步雕坏意味着重大的损失。雕刻薄胎需要极大的魄力,每一步雕琢,都是在挑战极限。对这种薄如蝉翼的作品抛光,都有如临深渊之感。
无论工艺或者成本,薄胎都是险中求美器,让许多玉匠师退求其次。
若不是时间紧迫,白薇或许会尝试薄胎玉器参赛。
可几件薄胎才有一件成功,玉料耗损太大,还不能保证参赛之前能否成器。
“玉山子看似简单,可也讲究技艺。”段罗春将图稿放在长案上,“山石布局讲究均衡、稳重,层林叠起,高低错落,深浅对比,力求雕刻出其中清淡意境,古朴庄重。用刀平稳,转折圆润,不同民间的裁花镂叶。”
白薇对玉山子创作纯熟,心中有胜算在,因为在明朝之前,山石雕琢以钻法为主,孔状、砣状钻痕尤为明显。而在明清时期,会采用高浮雕、浅浮雕、线刻、多层透雕等多种雕法,玉器更为美观。
经过她的观察,现在对于玉山子的雕刻,都是停滞在明朝之前的技术,所以她才会选用玉山子。
而段罗春的一席话,令她心神一震,立刻意识到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片面,宝源府城的玉雕技术太过落后,坐井观天的既视感。
白薇不敢大意,坐在凳子上侧耳倾听。
“玉山子适用大件玉料,需要对复杂图案精准的掌握,更注重细节处理。我们的时间不足,只能雕刻小件,若想要取胜……难。”段罗春下最后的定论。
白薇耸拉着脑袋,可怜巴巴的喊,“二师父……您指点迷津吧。”
段罗春哈哈笑了几声,将画稿卷起来,敲在她脑袋上,“自个再琢磨琢磨,若我直接给你个图稿,反而让你受到限制,失去灵气。”
白薇蔫蔫地,满满的自信心,受到了打击!
“赵老爷托我给他传个话,他想要拜访您,不知您可有时间见他?”
段罗春瞪她一眼,哼哼两声:“你又得了他的好处?”
白薇嘿嘿笑道:“您说石场难买,这不是我正好瞌睡,他递来一个枕头,我架不住这巨大的诱惑。不过他表态了,我只负责传个话,您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答应他,反正石场已经卖给我了。”
“我不想旁人说我的徒弟过河拆桥。”
“赵老爷没少干这种事,他应该能理解。”
段罗春将白薇撵走,让她将赵老爷请进来。
白薇通知赵老爷,她坐在亭子里等人。
院子里种满一片翠竹,再无其他的绿植。
白薇倚着美人靠,寒风吹着翠竹籁籁作响,地砖上铺着一层枯叶。
木轮压过枝叶的细微声音传来,白薇侧头望去。
只见一位年轻男子坐在轮椅中,裹着雍容华贵的银貂裘,领口一圈雪白的皮毛映衬着他清隽秀美的面容温润无害。
一头乌黑的青丝半扎半束,簪着一支梅花玉簪,瘦窄修长的手指,脉络清晰可见,握着一串佛珠。
“咳咳……咳……”男子拿着锦帕捂着嘴唇咳嗽。
他歪歪斜靠在轮椅中,剧烈地咳嗽令他胸口震动,浅色的唇瓣颜色愈发白了几分,倒有几分病弱之美。
白薇愣住了,认出是买她玉蝎的男子。
元宝将段云岚推进亭子里,放下幔帐,遮挡住寒风,喉咙里的痒意缓解,慢慢止住了咳嗽。
“天寒地冻,姑娘为何不在屋子里等人?”段云岚眉眼柔和,眼梢染着淡淡的笑意,“后院中有几株梅花,景色比前院优美雅致。”
白薇笑道:“各花入各眼,我倒喜欢这份清幽宁静。”
段云岚轻轻一笑,眼睛像月牙一般下弯,透着远山烟岚的朦胧感。秀美的面容平添几分靡丽之色,语气十分温和,“你说的极是。”
白薇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佛珠,这才发觉他身上透着清冷的檀香,并没有半点药味。
他们并不相熟,白薇垂下眼角,没有再搭话。
元宝端着茶壶温在小炉子上。
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亭子里,只有小炉子上温着的茶壶汩汩冒着袅袅烟雾,清香四溢。
白薇搓着手指,眸光落在茶壶上。
段云岚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着珠子,他坐在白薇的斜对面,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视线中,抬起薄薄的眼皮,睇向候在一旁的元宝。
元宝心领神会,立即拿出两只碧玉杯倒茶,搁在托盘里,端着递给白薇。
白薇一愣,当看见呈茶的玉杯,眼睛都在发直。
莲花瓣香草纹薄胎碧玉杯!
线条流畅柔韧,精细秀丽,她透过杯壁能够看见里面沉浮的茉莉花瓣。
段云岚浅抿一口茶,看见白薇惊喜又诧异的眼神,转动着杯身道:“这是段家的玉匠师雕琢而成,你觉得如何?”
“挺好。”白薇心潮涌动,她被困在这一方小城,眼界同样受到局限,她根本不知道宝源府城之外玉器工艺发展得如何。
段罗春的指点,眼前少年的玉杯,一次次打破她的认知,让她震撼。
段云岚悠然闲淡地饮茶道:“我见识过姑娘的作品,你的雕工不错,与京城里的工匠相比,却相差甚远。你还太年轻,留在这小小的县城,埋没你的天赋。我是惜才之人,你若有机会去京城,我引荐你会一会这位玉匠师。”
白薇没有想到他这般平易近人,将茶杯握在掌心,暖暖的热流化去指间的僵硬,“谢谢,今后有机会去京城,我定当去拜访。”
段云岚微微颔首,不紧不慢道:“我听闻你拜段罗春为师,他在玉器大比之后,动身去京城。若是如此,我们便约在盛夏。”顿了顿,他的语气愈发轻柔低缓,“盛夏炎热,秋凉之际最佳。”
白薇心中讶异,面不改色道:“我不会去京城。”
“为何?”
元宝也忍不住说道:“白姑娘,京城才适合您发展,您若是去京城,必定能有一席之地。”
“我的家在这里,自然留在这里。”白薇隐隐觉察出,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是故意拿出这套茶杯,引起她的注目,目的是说动她去京城。
这样一想,她便问出来了。
段云岚笑了笑,“我为段家招揽你。”
“多谢公子好意,我自由散漫惯了,不喜欢受到约束。”白薇婉拒。
段云岚点了点头,缄默不语,慢慢品茶。
白薇多次拒绝,段云岚脾气很好,并不动怒变脸,气质如兰,温和宁雅。
段云岚一杯茶喝完,元宝将杯子接过去,他拂了拂衣袖,抽出一封信带出一物落在腿间。
白薇看着那块黄皮子玉器,赫然是她在选宝大会雕刻的,后来赠给沈遇,怎么会落在他的手里?
元宝将信封递给白薇。
白薇疑惑地看向段云岚,并没有动。
段云岚道:“白姑娘,这个你收下,或许对你有帮助。”
白薇看着他手里的玉器,迟疑片刻,她将信封接过来。
元宝推着段云岚离开。
她皱着眉心,看着段云岚的背影,猜不透他的用意。
将信塞进袖子内袋里,便见赵老爷从屋子里出来。
赵老爷满面春风,对白薇的态度更好上几分,“薇丫头,你的那个石场太小了,出不了多少好玉料。参赛需要啥玉料,只管与赵叔说,甭客气。”
白薇干脆地应下。
赵老爷亲自送白薇回村,随从从另一辆马车搬下两口箱子,“薇丫头,明天你们乔迁,这是赵叔给你们的贺礼。”
“赵叔,您太客气了。”
“一点小意思,你不收下,就是瞧不起赵叔。”赵老爷让小厮将箱子搬去白家。
白薇给赵老爷道谢。
两人道别。
白薇转身准备回家,就看见刘老太太拄着拐杖,手里拿着一颗白菜。
刘老太太将白菜往背后藏了藏,被白薇看到觉得丢脸。
她又看一眼赵老爷华贵的马车,又看着白薇手里提着一篮子吃的,心里酸溜溜的,“你家明天乔迁,你姑母会来吃席面。”
“知道了。”白薇应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
刘老太太气得将手里的白菜摔在地上,这个贱人从县城买吃的回来,也不知道孝敬孝敬亲奶!
林氏拎着两颗水灵的大白菜,“刘婶,你的白菜掉地上了。”
刘老太太想说不要了,可家里半点吃的都没有,憋着一肚子闷气,将白菜捡起来。
白薇看着刘老太太抱着白菜离开,她抿紧唇角,哪里不知道刘老太太为啥生气?
无非是气自己没有给她吃的,刘老太太是不知好歹的人,她若是给了吃的,指不定又拿这事兴风作浪。
她回到家,打开箱笼,赵老爷给的东西很实在,一箱子酒水,一箱子布匹。
江氏和白老爹、白离、沈遇一起去镇上购置明天乔迁要用的东西。
白薇坐在条凳上,她将信拆开,里面是一副图。
庆元九老图。
她皱紧眉头,不知道段云岚给她这副画的用意。
“回来了?”沈遇扛着两个大麻袋进来,搁在厨房。
江氏白老爹一人挑着一箩筐搁在杂房。
白离哼哧哼哧驮着一麻袋粮食,扔在厨房里,一抹汗水,腿软的去里屋,一头倒在床上。
江氏与白老爹去收拾。
沈遇站在白薇身后,看着她手里的图,神色莫测。
“我今天在段府碰见一个少年,他给我这副画。”白薇将画递给沈遇,一瞬不瞬的望着他,注视着他的神情,“我给你的那块玉饼呢?”
沈遇垂下眼帘,低声道:“赠给一位故友。”
白薇低头认真将图折叠起来,“是你让他在选宝大会帮我?”
“不是。”沈遇坐在白薇对面,倒一碗水,“你的作品打动了他。”
“如果不是你拜托他,他不会参加选宝大会。”白薇观察段云岚,他的东西都很精细,家境底蕴深厚。
段罗春很受人敬重巴结,可段云岚却直呼其名,可见他的地位。
沈遇蓦地笑了,“这是他的选择。如果他不想参加,谁也勉强不了他。”
白薇点了点头,“他这人挺好的,性格温和平易近人,你提一句,他肯定会帮忙。大约是知道我要参加玉器大比,准备用玉山子参赛,就将这庆元九老图给我。”
“是吗?”沈遇唇边的隐去。
“他挺乐于助人,大约我是你的朋友,他才会帮我。我原来想雕刻九老图,可惜我记不住细节。”白薇拿一块帕子给他擦汗,“他的身体不好,病情严重吗?”
沈遇看着她手里的帕子,没有接,搁下茶碗,“药石无医。”
“这么严重?”白薇十分惊讶,他精神看着不错。
沈遇沉声说道:“他不适合你。”
“?!?!?!”
白薇没有想到她好奇的问一下,他就认为她对段云岚有其他心思。
她无语的看向沈遇,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沉静的目光中,隐约掺杂着一抹不易觉察的懊恼。
懊恼?!
白薇觉得新奇,他向来稳重,似乎什么事都掌控在手的淡然,极少有这种情绪。
沈遇在懊恼,不该将那块玉饼送给段云岚。
也不该请他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