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好!好一个水上桃花红欲然。”
“……”
薛白目光再看那素袍中年男子,一瞬间先是惊讶,其后不由显出些恍然而悟的笑意来。
此人被称为摩诘,想来极可能是一个人——王维王摩诘。
听他们攀谈,原来是王维有个辋川别业在蓝田县,所以从蓝田县迁往长安任官。
薛白先是觉得好巧,再一想又觉得或许不是因为巧,以如今盛唐诗坛之璀璨,谁知今日这青门酒楼间还有多少名留史青的大诗人?
他忽扬着嘴角,自顾自笑了笑。
太子遣人将他送出城活埋,诗佛王维却将他送回了长安城。
这一路让他终于能开始了解这个时代。
它有骄固奢侈、争权夺势的黑暗,也有仓廪富足、文章璀璨的华彩,它们相互交织,构成了眼前的大唐鼎盛。
这般盛唐不会蹉跎掉薛白的斗志,只让他愈发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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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王维与友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对了,储兄怎不在?”
“还不是因为贺监的诗,摩诘可知长安出事了?”
“何事?”
“韦坚案复演,太子再次和离……贺监前年病逝,哥奴却到处散播他的诗,还故意曲解诗意,一首重见家乡景色而欣喜之作,被说是太子心怀不满。可谁不知韦坚案在年初,贺监诗作于前年,时间都不对……”
“噤声,当街莫提国事。”
那被称作元二的酒客有些醉意,反而大声道:“有何不敢提?!哈哈,旁人怕哥奴,我不怕!”
“噤声噤声……无尘,你带行李归家,我与诸公小聚。”
“喏。”
薛白则起身,再次行了个叉手礼道:“多谢先生。”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不仅谢先生载我一程,也是谢先生诗句激励。”
“哦?哪句诗?”
“纵死犹闻侠骨香。”
王维闻言一愣,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忽露出些许怅惘之色。
纵死犹闻侠骨香,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是这样的诗风啊。
待他再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郎已随驴车而去了。
……
车队过了道政坊。
前方又听到了孩童在唱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薛白在兴宁坊便曾听过一次,再结合方才听到的对话一琢磨,对时局的看法又清晰了些。
这诗一旦带了主观感受,听起来前两句似乎就能理解为太子在朝臣们心中的形象。至于后两句,就像是在抱怨那位功比尧舜的圣人裁剪了他的枝叶?
~~
“吁!”
到了东市东门,老庄头拉住驴车,笑道:“小老儿还得跑车,小郎君下次走城东,记得照顾小老儿生意啊!”
“好。”薛白笑应了,道:“老乡再会。”
“小郎君太客气了,再会……咴,咴。”
薛白与青岚目送了驴车,走进东门。
眼前是一派繁华热闹。
宽阔笔直的长街不见尽头,只能看到两侧是整齐的商铺,屋檐、楼台、酒旆、灯笼,街上行人如织,商货琳琅满目。
“走,先买鞋。”
青岚飞快一瞥薛白,道:“这边。”
两人走了一会,听得鼓乐声渐响,走近了可看到前方搭了个台子,十余个美艳少女正在上面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薛白四下观看,不见有人端盘收钱,不由问道:“这是做什么?”
青岚拉着他便走,道:“卖新罗婢的。”
薛白再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全天下的美女都在往长安送,难怪最近遇到得多。
再往南走,当铺还未看见,反而拐进了一条卖吃食的街巷。
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各种蒸食铺摆着蒸屉,腾起云雾一般的蒸气,将香味散远;炸食铺里的油锅噼啪作响,将杂胡肉丸炸尽金黄;还有花样百出的糕点;洒上香料的烤羊肉、烤驼峰。
“你饿了吧?”青岚现在已知道薛白食量大,遂道:“我们还有十钱,不急着买鞋。先吃些东西,等当了狐裘再买东西……对了,你可知,‘买东西’这词,便是从这长安东市、西市来的。”
“我知道。”
“你想吃什么?”
“水盆羊肉一碗多少钱?”
“羊肉汤面吗?正好十钱,我去买。”
薛白拉住她,道:“那你想吃什么?我们先垫垫肚子。”
“嗯,我看看。”青岚四下张望,最后指了指一个摊子,道:“马蹄酥。”
“那就先吃这个,一会当了钱再吃羊肉汤面。”
“好!”
青岚用力点点头,又道:“娘子给五郎制冬衣时,仅一张成色上等的狐皮便花了两万钱,又寻了长安手艺最好的师傅,再加上旁的料子,至不济也值个三万钱呢!”
话虽如此,但等两人垫了马蹄酥,又连续走访好几家当铺,终究是只当了不到五千钱。
这数目若全换成铜钱也有将近二十斤,好在那当铺做生意却十分周到,让薛白把要采买的东西列个单子,雇人跑了趟,让各商铺一并送了过来。
待两人出了当铺时已都换了一身夹袄襕袍,头戴幞头,脚踩软底便鞋,各自背了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包括匕首、伤药等一应所需。
剩下的钱则兑了一个碎银与一些好带的铜币。
青岚终于打起了精神,拉着薛白附耳道:“换了这身男装,方便不少,我也没那么害怕了,不然总害怕被认出来。”
“不用怕,如果东宫在长安有这样的势力,也不至于要活埋莪们了……”
东市崇家店的羊肉汤面据说是渭南来的手艺,在长安颇有盛名。这日下午,两人各点了一碗,捧着大碗喝得干干净净。
青岚放下碗,看向薛白,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道:“真好吃吧?”
“嗯。”
“我们现在去哪?”
薛白想都未想,径直道:“十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