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三月,梨花再开时节。
一男一女两位仙人来到神山。
他们眉间一抹灼灼光华,耀夺日月之辉,闪若星夜之辰,风神迥异,何等仙姿玉容。
她抬眸看那位神君,神君也望向她,一双含笑的桃花眸子若秋水盈盈。
她不由得脸热,她可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
而旁边的神女却冷冷看着,不说话,但是笑容里有一把刀子,已在心中将她千刀万剐。
她用千年时间才换来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可被那个神女轻轻一掷就落进了雪地里。
她不小心摔倒在地,狼狈地去捡那枚玉简。
但是,神女狠狠踩住了狰的手。
她的视线突然模糊。
白的雪,翠的玉,还有红的血。
是谁的血呢?
好像是神女的血啊。
原来仙血也和人血没什么区别,都是肮脏的,罪恶的,令人作呕的。
她杀死了神女。
神君悲悯地看向她,好似一尊佛。
她凄凄一笑,是世间最美的笑容,同时亦是最哀婉的笑,“你观我如何?”
神君不回答,深深地凝视最后一眼,仿佛要把她笑靥如画的模样,刻进魂魄里。
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传上仙界,顿时便引起震怒,重罚。
除仙籍,剔仙骨,受尽九千九百种刑罚,永世不能踏进仙界一步,生生世世困在神山中。
虽然失去了成仙机遇,被剥夺了自由,可她还有一身的傲骨。
她啊,总觉得自己比九天之上的神仙高贵。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修炼千年,一息成败,方能参透,仙不仙,妖不妖!”
“我不成仙!”
她仰天大笑,雪地上却凭空坠落一滴泪。
每年三月,她都会收到一坛酒,几枝刚摘的梨花。
大抵是那个神君托人送来,只因他自己不能亲自前来。
当初神君替她受下大多数的天刑后,从此毕生被幽禁里,二人再无相见之日。
她轻轻一瞥,看见酒坛子上还有一个字条。
“虽非仙人,胜似仙人”
她微微叹息,举起那坛酒,仰头倒入口中,饮尽了千年风雪。
她将梨花枝放入空坛子里。
举与放的两个动作之间缓慢到像是几万年过去。
她一笑,红衣灼灼,好似仙人落凡间。
罡风呼啸,卷起浪花般铺天盖地的白色雪花。
少年紧攥着一枝梨枝,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及膝深的雪地里。
玉质器皿,素色绫罗。大抵仙子神宫,如此冷清沉寂。
“仙子可否停了这雪?”
他跪于如积雪般雪白的柔软地毯,怔怔地盯着那殷红如火的衣角,眼睛忽然有些酸涩。
“我当初赠你一枝梨花,是让你来陪我喝酒,不是让你来难为我的。”
女子轻声叹息,俯下身,让少年看清自己,如画眉眼是如幽深潭水般沉默的颜色。
“这场雪,已经下了八个月了。”他避开女子的视线,这样低声说着。
“你求我,不如自求多福。”
女子执起酒杯,红衣宽袖滑下纤细手腕,带着冰冷梨花香气的辛辣酒液滑过喉头,笑道:“我赠过你梨花,你不如回赠我梨花。”
“在下身无分文,莫说酒杯,连半根稻草都拿去御寒了。”
他冷冷地笑着,佯作不明其义:“你啊,不关心百姓疾苦,倒有闲心饮酒作乐。”
女子讪然,敛了笑意,静静听着窗外雪落的簌簌声响,似轻羽飘落道:“你不会明白的。”
他在那里住了一夜。
像是咒语呢喃徘徊,他在梦里也看见梨花酿和绿。
他梦见绿俯身拾取梨花,赤色衣裙飘上霜色花瓣,似火炙烤冰雪。
他梦见画着缠枝梅花的新帖,梦见物是人非,故人飘然而去。
醒时额角悬着大滴冷汗。他仓皇起身端起茶杯,只喝到带着涩意和苦味的梨花酿。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眼里满是惊惶。
她手中酒坛坠落在地,醇酒溅湿了她胭脂色的裙摆,碎片划伤了她如玉的面庞。
她笑得萧瑟:“是我啊,你该知道的,我就是这个样子。”
他不言,许久沉沉地问:“你当真没有停这雪的法子吗?”
她抚着额前的碎发,问道:“如果让你死呢?”
“死不足惜。”
她想,明白了。
“其实停这场雪最简单的法子啊,就是我死。”
她笑道:“我有了不该有的念想,才会有惩罚,这天啊,真是狠,算计着我最终,还得为了你,为了这天下苍生,把自己的命丢出去。”
她拾起一片碎瓷片,放在腕子上轻轻一划,血腥气就混进了梨花酿的馥郁香气。
绿儿早些年就离开了,她为了回忆她,于是独自守着这满是美玉却寸草不生的神山。
多讽刺啊,却对跟山一样无趣的人动了心。
他亦笑得酸涩:“别无他物,黄泉回赠梨花。”
瓷片刺入胸膛,他执起她的手,轻轻阖上了眼睛。
恍若黄粱一梦。
她一死,雪就停了,天界的愿望从来就只是杀了。
她飞升成仙却不肯去仙界,仍是一身红衣守在山头,远方万物复苏之时,身侧酒坛插着一枝盛放的梨花。
当初穿丹色衣衫是为了在这枯山温暖自己,可就算她穿了几百年的嫁衣,她仍是,没有嫁给他。
她忽然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