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钟念亲口承认喜欢她的时候,阿狰高兴得坐断了章莪山上最大一棵梨树的枝桠。
直到被树下的男子稳稳接入怀中,才慢慢缓过劲儿来,紧张地揪住他的衣襟:“你不介意我是异兽了?”
钟念眉眼深情,低头在她额前的独角上印下轻吻,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我总觉得那么不真实……”阿狰喃喃道,突然发现钟念竟抱了她这么许久也不见吃力的样子,他一向身子骨很差。
初见,钟念便撑着单薄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跑似的病躯,来求她赐予章莪山仙草以救心爱女子的性命。
彼时的阿狰绯衣如火,抱着自己五条毛绒绒的尾巴卧在玉石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最后得出八字结论。
弱不禁风,傻得冒泡。
阿狰从未下过章莪山,自是不知情为何物。但见这男子羸弱至此,尚且将生死抛之度外来求药,只为情之一字,神使鬼差地与他道:“帮我守梨树三月,我救你心上人,如何?”
看着男子突然冒出希翼的眼眸,阿狰有些心虚地别过脸。其实章莪山哪里有什么仙草,不过只有一颗狰兽内丹罢了。
可钟念是个傻子,让他守梨树,他便不吃不喝地殷切照顾。阿狰起初是嗤之以鼻的,却忍不住日日去瞧他,给他带些精心准备的吃食。偶尔钟念会摘树叶吹个小曲,满满的思念之意总让阿狰一下子惆怅起来。
后来还遭了来看望她的碧鸟嘲笑,“怎这般患得患失?莫不是喜欢上了那凡人男子?”然后看到阿狰一脸严肃的表情,碧鸟大惊失色:“我不会猜中了吧。”
可不就是猜得一清二楚,此时凤冠霞帔的阿狰抿酒含笑,看着面若冠玉的钟念给她簪上一支梨花,俯首就要吻她的红唇,却突然被闯进来的碧鸟打断。
“这是假的。”她指着一身婚服微笑而立的新郎,“都是幻境。阿狰,一千年了,你该醒了。”
阿狰看着她,脸上从幸福到茫然到凄楚,看得碧鸟一阵心痛。
怪不得他从未提过仙草的事,怪不得他从未计较过她不是人类,怪不得他肯娶她爱她,原来不过是一场梦,一场自己所造的美梦。
阿狰想起来了那约定三月后,对承诺的一拖再拖终于逼得钟念趁她醉酒时试图用秘法取她内丹,却被装醉的她一把抓住手腕质问:“你本就知道没有什么章莪仙草对不对!”
钟念仿佛突然崩溃了,苦笑一声:“我爱她……”有泪珠从他指缝间垂落,“她快要死了……”
是啊,终究不是我,阿狰怔怔地看着跳动的烛光。
将内丹给了钟念后,阿狰就开始闭关,一闭就是一千年,醒来后漫山遍野绿意盈盈的章莪山早非昨日模样。
雪势渐渐小了,不小心把清酒洒在红裙上的狰兽,想着那早已化作一抔黄土的人。
狰坐在雪白山头,红衣翻飞,额上角呈五彩,今要见小人物,故努力使自己像神仙。尾巴剩下四条半,那半条被她送了人。小孩失踪整整三个季节。
几日前,狰终于收到回信。
小孩想见她。
狰住章莪山。好消息是这里到处仙兽,坏消息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狰只好自己找乐子,每逢山下春暖花开,她就埋伏在山头,捕获孩童们的风筝。
没人追究断线的风筝飞去哪里。
狰喜欢风筝上凡间的芳草香,有时还粘着花种。狰种下花,刚发芽便枯萎。
除了那小孩,他是她种在凡间的花。
十年前春寒料峭,狰拎着刚截获的大风筝,目瞪口呆:上面挂个活人。
小孩从风筝上蹦下,告诉她:他希望有一天,凡人能像鸟样飞,马样跑。为此他做过原地打转的车、不会打水的桶。这次,他试图背着风筝飞,没想到刚起来便断了线。
狰乐不可支:真是个聪明又有趣的小孩!
小孩愣愣:可我是怪人啊,大家都说我脑袋有病。
狰抖抖毛茸茸的大尾巴:以后再做出好玩东西,就画在风筝上给我看吧。
从此,狰只捕捉一个人的风筝:上面写些有趣的糗事,还有奇怪物件的草图,这是狰最快乐的岁月。小孩每个季节都放飞一个风筝,当狰捉到第48个风筝,上面那几经修改的图不禁让她眼前一亮:水车,轮子可带动车自动取水,借上天之力,人间不应有。
天机不过是层窗户纸,捅破却会要人命。狰斩断半根尾巴连图寄回:将它挂在梁上,可免遭天劫。狰望见村庄架起水车。
从此凡人一日内便可灌溉沃野千里,小孩名利兼收,哪还顾得上失意时相伴的仙兽。狰这样想。
果然半年无音。
健忘寡恩乃凡人天性,十年光景,小孩终成大人。
半年后忽来信说要面谢。他此番来,是有何求?
听见脚步声,狰傲然转身,四条长尾铺成扇形,与红裙相称,甚是华贵:“竖子,何事?”
身后的却是个老妪,她道声仙子,眼泪纵横,“我是他寡母,那孩子…不在了。”
原来,小孩按照草图很快造出水车,可刚把水车架在渠上便遭了全村围攻:这怪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村民们用锹镐砸断支架,水车倾覆的瞬间,小孩冲了过去…水车架在小孩尸体上,终于吱扭扭转起来,汩汩清水和着血,滋润了农田。村民们厚葬了小孩,将水车以他名字命名。
寡母只等梨花开、腊酒成,才代儿之笔请命上山,聊表谢意。
梨花真美,可惜狰的花早已凋谢了,狰接过梨花和腊酒,心如刀绞:他命里注定成为英雄,您不必为此谢我。
“不不。”老妪含泪道,“我来谢您,只因我儿作为不被理解的异类,多亏还能有您一个知己,才没孤零零度过他的一生。”
春风十里,绿草红花。只是,再没孩子丢过风筝。
自从嫂嫂逝世后,我被禁足章莪山,已有一百年不曾见过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