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在路边停下来,眼睛像一只鹰似的,一动不动盯着坡地上那棵枯树。
天上下着雨。这雨轻而缓,同柔和的风一起从穹顶之上摇曳而来,全然没有冬日的肃杀与冰寒,好似一场春雨。
春雨润物。
那棵枯树的一个杈桠处,缓缓抽出一点青色来。
“枯树抽新芽……春天来了。”
天上忽地坠下一道流星之影。那影子猛地砸在这条小径上,荡开的气机扫平一切,连雨幕也中断了片刻。躁动且危险的气机里,王十缓缓走出来,咧嘴笑道,“现在是一月底,大离三月才开春呢!”
李九不说话,往前走去。他瘸了右腿腿,断了左手,瞎了右眼,聋了左耳,若不是穿得还算周正,是一身体面的官家制服,在县城里挑个借口,往地上一躺,就是個乞丐,都不用化妆,光是靠这幅苦相,便能激起那些在外出游的公子小姐们的心头柔弱点点。
王十也“不遑多让”。他四肢健全,并且格外壮硕,但天生一张兔嘴儿,朝天鼻,招风耳,绿豆眼,颧骨高得跟小山似的。便是民间传说里的“傩鬼相”。生下来就没了爹娘,顶着“王傩”这个名字活了一百多年,进了摄魂渊牢,当上狱卒,吃起官家饭后,才得名“王十”。
两人朝着却玉山深处走去,一路上,静悄悄的。
王十问,“不是说这却玉山妖魔环伺吗?怎地什么都没有?”
李九咳嗽了起来,呛出一些血。
王十说,“你痨病越来越重了,还好这回可以出来透气。”
李九拄着罗汉头拐杖,蹒跚向前,“都被杀了。”
“什么被杀了?”
“这里的妖魔。厉害的被杀得干干净净,一个都不剩。弱一点的也全都吓跑了。”李九声音干涩,像是嗓门漏气。
王十顿时满脸遗憾,绿豆儿眼显得更小了,“那就没意思了,还以为能杀个爽呢。”
“大总司说了,让我们悠着点。别闹出太大的动静。我们是来调查妖武殿的,不是来杀人的。”李九说。
王十嗤笑一声,“妖武殿的头子就关在渊牢里,外头这些土鸡瓦狗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李九沉默了一会儿后,低声说,“雅贵妃是个好人。”
王十冷冷地看着他,幽幽说,“李九,你可想清楚再说话。那是魔女,圣上亲口说的魔女。”
李九语气平静,“雅贵妃都是恶人的话,那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
“圣上不是好人?”
“圣上是圣人。”
“圣人说她是祸乱朝纲的魔女,我们这些凡人还能不听?”
李九不再说这件事。
又深入了一些后,王十有些不耐烦了,“这像是有魔修的地方?季文瑞拿我们寻开心呢!”他眼中冒出一些红光,“受不了,真是受不了!说好了出来杀人,这算个什么狗屁?操蛋玩意儿!”
他狠狠地用脚蹂躏路旁一朵刚开放的野花,“一朵狗屎野花还想争奇斗艳,该死,该死的东西!这雨也下得让人心烦!怎地就这么干净,这么舒服啊!”
王十越来越愤怒,肆意地摧毁蹂躏见到的一切。树木,花草,雨水,就连路旁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在他眼里也像是触犯了天条一般,当杀!
“呕!恶心,真是恶心啊!”王十蹲在路旁,呕吐起来。
李九站上一道山坡,往前望去。雨夜大幕下,一座小城静静沉睡着。
“到了。”
“到哪儿了?”
“病城。”
王十顿时兴奋起来,连滚带爬地上了山坡,然后激动无比地说,“病城里的人,都病了是吧!”
“是。”
“听说,比我们病得还重?”
“嗯。”
王十如同山魈一般笑起来,“瞧瞧,瞧瞧!多好啊,这才是好地方。大家都得了病才好。大家都得病了,那就是都没得病,反而是那些健全的人,才是异类。”他目光灼灼,搓着手说,“那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啊,得好好跟他们聊上一聊才行。”
“我们是来找妖武殿的。”李九提醒道。
王十的脸忽然扭曲起来,像是被人用拳头狠狠打了一拳。他愤怒而暴躁地跺脚说,“这里没有妖武殿!说了多少遍,那季文瑞是拿我们寻开心的!狗屁妖武殿!妖武殿早他娘地灭绝了!”
他大口大口喘息,胸膛不断起伏,战栗且兴奋地说,“这里,是我们的朋友们的家园。”他的鼻子里不断涌出热息。
李九不喜欢王十。他觉得这个人哪怕是在他们这些渊牢狱卒当中,也不算是个好人。
王十喜欢做坏事,而且做的都是低俗至极的坏事。他喜欢当着丈夫的面凌虐妻子,喜欢当着爹娘的面凌虐孩子,喜欢当着孩子的面凌虐爹娘。跟魔修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没有修炼魔功。
但李九不得不承认,有一点王十说得很对。
这却玉山里,根本没有妖武殿的旧部。仅能感受到稍许妖物殿味道的魔修,似乎也被人杀了。
他很疑惑,是季文瑞搞错了,还是却玉山的妖武殿旧部提前得到消息,逃走了?
“唉。”
李九很不满意。难得有机会离开摄魂渊牢,结果只是白跑一趟。
“进去看看吧。”
王十兴奋得脑浆摇晃,“呼——呼——我得去跟我素未谋面的老朋友们好生聊聊。希望……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一些有趣的病。别让我感到无聊啊。”
李九又一次剧烈咳嗽起来,血浸透了他的丝巾。
两人进了城。
刚一进去,王十就觉得有些不太舒服,“怎么回事?怎么有种祥和安宁,幸福安康,其乐融融的感觉?”他身体朝前,脑袋却直愣愣地扭后来,瞪着李九,“为什么一点生病的感觉都没有?你不是说,这里是病城吗?”
李九也感到困惑,拐杖在地上点了点,“好像有哪里不对。”
王十已经怒不可遏了,他像头愤怒的棕熊,暴躁地冲进一户人家。绿豆似的眼睛迸出幽光,搜寻猎物一般转了一圈,然后一脚踢开一扇门,冲进房间,一把将正在熟睡的男主人给揪了起来。
男主人忽然被惊醒,“你是谁!”
旁边的女主人也被惊醒,吓得瑟缩在床角。
王十极力瞪大眼睛,上下看了男主人一眼,脸上的肉颤抖起来,牙齿都几乎要咬碎了,“你没病!”
他一把将男主人甩开。男主人直挺挺地撞到一边墙上,吐一口血然后不省人事了。
接着,他又一把将瑟缩在床角的女主人抓起来,“没病,你也没病!”
一连把这户人家里的六个人全都看了一遍。
“没病,一点病都没有!脑袋里装的全是幸福快乐。没病,你们他娘在住在病城干什么!”王十狂躁到了极点,愤怒地将整个宅子都砸得粉碎。
野兽般的嘶吼声,完全盖过了哭喊与求饶声。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一点病都没有!凭什么你们这么幸福!凭什么你们邻里和睦,家庭美满!有爹娘,有儿女!干净得令人作呕!”
王十忽然哭了起来,蹲在街道上,一边呕吐,一边痛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他跪在地上,抱着头狠狠地撞地。
每撞一下,整个病城就抖一下。蛛网般的裂缝,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而去,附近的建筑,完全承受不住这种冲击力,几乎是顷刻间就倒塌了,埋葬了一个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李九站到他旁边,“够了。他们没有病。”
王十抬起头,愤怒地质问,“为什么骗我?他们明明没有病!我那么期待,那么期待!现在你告诉我,他们没有病?!”
“有人给他们治好了。”
“治好?”王十浑身僵住,瞳孔开始颤抖,脑浆好似要从七窍之中挤出来。他整张脸一下子膨胀到极点,“好恶心……居然把病人治好了。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他丢了魂一般喃语。
不一会儿,眼中迸射出扭曲到了极点的恨意。他看向那些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的“健全之人”,声音阴森如恶鬼,“病好了,你们也就没有价值了,只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李九皱起眉,“我们是来找妖武殿的。”
王十抓破了自己的脸,厉声说,“这里没有妖武殿!只有该死的健全之人!他们欺骗了我,全都该死!”
李九默默看着王十。
他知道,他跟王十身上都捆着锁魂链,防止神魂失控。
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的王十,根本就没有神魂失控,他平常就是这样的。
李九在心里默默说,“大总司,你不该让王十来的。”
王十将病城的地基都给撞破了。忽然间,他看到裂缝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然后,他感受到什么,惊喜地说,“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
“病!好吓人的病啊!”王十兴奋地说,“城里的病肯定全部都在这下面!给他们治病的人,也肯定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