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展开健壮的双翼,轻轻鼓动着滑翔而下。她掠过有些冷清的街道,辉光城高耸的壁垒,以及在前庭训练的禁卫军们,最终稳稳降落在皇室的狮鹫园中。
少女直起身体,掀开用于挡风的厚布兜帽,露出扎成一束的淡粉色马尾。她蹭了蹭狮鹫的脖颈表示感谢,又喂了对方一小条熏肉,然后轻盈地滑到地面上。
“您回来了,尤菲大人。”
狮鹫园的驯养师快步跑来,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玛洛琳陛下让我转达您,您随时可以去见她。现在的话她大概在王座大厅。”
从联合会归来后,成为高阶巫师的尤菲和琳,毫不意外地得到了玛洛琳的器重。女皇给了琳一间比原本宽敞数倍的实验室,以及许多贵重的魔药材料和设备她则被邀请以宫廷巫师的身份参与每一场朝会,见证女皇如何处理政务,同时为对方提供建言。
原本有些看不起琳的贵族们,也争先恐后向她们表示出好感,并递来私人茶会的邀请可惜不管琳还是她,对那些聚会都不感兴趣。顺带一提,为了节省辉光城的开支,玛洛琳禁止了所有大型舞会和宴会,而违禁者将被课以高额罚金。
闲暇的时候,两人通常结伴在街上闲逛,探索这座埋藏着暗流与不安,却仍旧繁华的都市。偶尔她也独自在塔楼读书,琳则与狮鹫骑士团一同训练包含驯养师在内,她的好友与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
“格蕾丝女士就交给我们吧。”另一位驯养师提着一桶鲜肉,向狮鹫抛去一块,看着它一口衔住,仰起脖子吞下,“保证照顾得她舒舒服服的!”
“谢谢。”
尤菲微笑着点点头,脱掉带着兜帽的厚重斗篷,交给一旁的驯养师。
她重新扎了下有些散开的头发,再稍微抚平衣服上的褶皱。那是件深红色的天鹅绒短外套,加上纹有金丝的手套,浅色的灯笼马裤与小羊皮靴。经过她改良的联合会衣着。
传统的巫师长袍不适合骑着狮鹫长途旅行,战斗时也容易束手束脚可作为宫廷巫师,帝国亲王的女儿,她总不能穿得太过随便。
身份的提升意味着更多的责任,但对她们而言,还是好事多过坏事。少女有些愉快地想着,穿过凉爽而依旧苍翠的中庭,前往用于议政的王座大厅。
宫殿内比前些天多了些人气女皇从北境带来了不少人手,曾被罗格曼关押或驱逐的官员们也陆续回到王城,填补上空缺许久的岗位。她遇上在监牢中结识的那名财务大臣,弗兰马泰尔,听对方抱怨罗格曼留下了怎样的烂摊子,财政上有多少窟窿要填,皇室的信誉又有多么难以维系。
“事情说不定没那么糟。”尤菲循着直觉,柔和地开口劝慰道,“风险和收获总是一体两面,女皇陛下也是个值得期待的统治者。所以,那些善于捕捉机会的商人,很快就会主动来找你的吧。”
男人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嘴巴紧抿成一条线。
“你说菲尔的那帮吸血鬼么如果他们不因此漫天要价,我倒是真要好好感谢他们了。”他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一起加油吧。”
尤菲和他并肩走过铺着长毯的走廊,在一个转角处分开。然后少女独自向前,穿过一扇半开着的侧门,来到连接着王座大厅,用于给访客们暂歇的等待室。
房间里挤满了人。
人群在门旁排成不规则的队列,或是各自找寻空处席地而坐。他们男女老少均有、穿着打扮各异、脸上的神情也不尽相同愤怒,悲伤,或是焦虑不安,只是看不到平静或喜悦。
她这才想起,今天是每周的第二天,王室历来的觐见日。
帝国的日常事务通常由民政厅分门别类,再指派适合的官员处理,极少由帝王或贵族一言而决。只有这一天是个例外:依据法令,所有领民都可以在当天申请直面帝王,提出建言、寻求帮助、或是汇报值得注意的发现。
罗格曼在执政后期废除了这一政策,玛洛琳又将它加了回来。女皇甚至宣布,只要确有紧急情况,任何人都可以随时要求与她会面是否接见则由她决定。
这是个累人且耗时的事务,但尤菲明白玛洛琳的想法。前任帝王留下的禁卫军忠诚堪忧,情报系统也尚未完全重建。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之下,整个帝都仍旧人心惶惶几乎每天都有的几起大小混乱,则让民政官和治安官们分身乏术。
眼下的做法的确缺乏效率,却至少有机会让她们更早发现问题。
她小心地越过人群,再穿过守门的两名卫兵。王座上尚且无人,台阶之下则多是些熟悉的面孔摩尔公爵、克伦特伯爵、莱斯琳女伯爵、内务总管凯文斯、外务大臣希尔德,当然还有身为帝国将军的巴拉克,和以子爵身份列席的安娜薇尔。
大厅两侧的卫兵身披蚀刻着玫红色荆棘纹路的胸甲,手持染红尖端的锐利长矛。那是玛洛琳从北方带来的亲兵,号称的精锐战士。少女一眼便看出,那套装备附着了自动生效的魔法长矛能够阻止敌人的伤口愈合,同时掠夺对方体内的生命与魔力,让铠甲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尤菲走向王座右侧,坐到安娜薇尔身旁,和对方闲聊了几句琳的琐事。没过多久,圣莱昂教会的钟声远远响起,巨大的铜门向内转开。在卫兵高声的宣告中,红发的女皇头戴狮鹫冠冕,身披帝王的金黑色华服,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地穿过整座大厅。
“恭迎古老帝国之王,卡玛尔人的守护者,北境英勇的荆棘,玛洛琳米拉奥莱尔!”
群臣一同起身,也包括尤菲在内。女皇稳步迈上台阶,挺直脊背,坐到镀金镶边的黑色王座正中,如同少女曾觐见过的罗格曼一般。
玛洛琳自然不是罗格曼。尤菲只亲眼见过那名勇敢者一次,其他的都是前不久从父亲那里听说。克洛维斯告诉她,十余年前的罗格曼奥莱尔很善于收罗人才,如今许多受人爱戴的官员,还有的巴拉克与休斯,都是被那位帝王亲手委以重任。
当然也包括库伦达尔,尤菲心想。
“坐下吧。”女皇向下压了压手掌,然后双肘搭在椅背上,微微向前俯身,将目光投向巴拉克,“好久不见了,将军。你带了什么好消息来?”
起身行礼。“我联系了海兰西雅。她目前在莱丁王国,帮助弗里茨人重新适应陆地的生活。”他说,“她答应等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就来与您见上一面。”
“弗里茨人吗倒真是个爱管闲事的女孩,你们的。”玛洛琳不含恶意地调侃道,望向尤菲,勾了勾嘴角,“你是三天没见了。联合会的答复如何?”
“大部分巫师都忙于自己的研究和课题,但其中一部分愿意将自己的成果和帝国共享。”少女走上前去,将一封纸卷交给对方,“有十九个人愿意前来帝都。报告里写了他们的资料,以及所有对我们比较重要的研究成果。”
女皇摊开纸卷,用了半分多钟从上读到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他们继续联系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至于那些研究成果,如果你觉得价格合适,就自己去跟弗兰谈。他和你的关系还不错,对吧?”
“那是两码事。”少女摇头轻笑,“如果我说服不了他那些东西有利可图,想从他手里要钱,可比去跟菲尔联邦贷款还困难呢。”
众人理解地笑起来。玛洛琳的神情也柔和了几分,她轻咳两声,让场面回归平静。
“那说明他是个合格的财务大臣。”女皇评价道,然后收敛起笑容,“凯文斯,希尔德,还有余下的诸位。你们可有事情要说?”
凯文斯起身上前,声称女皇制定的平稳粮价,以及赈济灾民的举措已准备就绪,新兵的募集训练和老兵的自愿征召也在顺利进行毕竟这次可没有什么祝福之酒。希尔德带来的也算得上是好消息北方艾尔纳人答应不干涉帝国的内战,而菲尔联邦的元老汉密斯菲尔顿,亦决定维持与王都的贸易协约。玛洛琳简单地赞赏了两人,并对摩尔公爵略带不满的目光视而不见。
“那么回到今天的正题。喊他们过来吧,卫兵。从不信埃达的人开始。”
第一个觐见者很快来到王座之下。那是个略显发福的中年男人,披着还算精致的袍服,带着金框的单片眼镜,但紧紧皱起的眉头将他的风度一扫而空。
“我们我们之前从南边拉货回来。可就在半路上,三天前,我们被那帮那帮邪教徒给抢了。整整一车队的粮食啊,陛下。”男人起初还有些局促,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还不只是粮食,我的马,我的车子,都让他们给烧了杀了!要不是我们跑得快,说不定连人都得交待在那儿!”
他努力喘了两口气,脸涨的通红,全身颤抖,“就是那群那群婊子养的狗贼!操他妈的邪教徒!陛下你可得治治他们要我说,那帮家伙就是群渣滓!全都杀了也没关系!”
男人声情并茂,口沫横飞,但玛洛琳不为所动。
这种事早已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克洛维斯宣布与对立,源自这个教派的矛盾与事件,就如深秋的落叶一般扫之不尽。其中自然有不少是事实,还有些是冒名顶替的强盗与暴徒,更有以埃达教派为借口,讨取皇室赔偿的骗子。而另一方面,坚信是仁慈的真神,前来为教派鸣冤叫屈的埃达信徒,同样不在少数。
尤菲听说一周前,她和琳去参与考试的期间,两方的对立甚至演变成了一场等待室里的群殴,造成了一死四伤的糟糕后果。因而这一次,卫兵们不得不预先询问觐见者的信仰,再将埃达的信徒单独隔离开来。
商人的控诉总算告一段落。女皇俯下头,平静地凝视着男人的双眼,“你说的这些,有证据么?”
“当然有!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喊了祂的名字!”男性商人皱紧眉头,似是在脑海中搜索更多的证据,“他们还说还说我是骗子皇帝和女皇陛下的走狗,说他们不配不配吃上神埃达赐予的粮食”
这话听起来像是真的,尤菲心想。是对于克洛维斯的蔑称埃达信徒们坚信她的父亲撒了谎。至于玛洛琳的蔑称很显然,眼前的男人没敢说出口。
玛洛琳挺直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商人,十指在胸前交叉而握。
“民政官会去调查你的损失,然后给你们足够的赔偿。”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同情或愤怒,“下一次你们出发的时候,最好去一趟刑律司,雇几名荆棘铁卫随行。公告上早已说过,而你现在也该相信了,他们会对运送粮食的队伍下手。”
男人仍有些不甘心,“可那些该死的埃达信徒”
“不是每一个埃达信徒。还在信仰埃达的人可能很蠢,但蠢不致死。”玛洛琳打断了男人的话,“下去吧。带下一个人上来。”
商人张了张嘴,又看看两侧的卫兵们,悻悻地退了下去。下一个人是埃达的信者为了以示公平,女皇决定交替会见两群人这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王座前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求求求您,女皇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孙子吧!我只有这一个只有这一个”
“说清楚一些。”玛洛琳提高声音,盖过老人的恳求,“他出了什么事?”
“他他参加了陛下的军队。我问了他,他说他在打一个怪物的时候,死了好几次,好像是在什么,第三队的时候。”老人双手紧紧攥住裤腿,头几乎要埋进地面里,“他现在不行了。牙掉了好几个,脑子也糊涂,头发变得跟我一样白他才不到三十岁,求求您,您那位殿下明明说过,他不会有事的”
尤菲有些不忍地摇了摇头,悄悄将目光投向。巴拉克神情严肃,双唇微抿,目光笔直如刀,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既然这样。”少女听到玛洛琳的询问,“你为何仍然信奉埃达?”
“我我只能这样,他们说,只有上神埃达才救得了他。如果如果你们能治好他,我就再也不信不,我就永远永远相信陛下您您让我去做什么都行,叫我现在去死都行!”
老人抬起满是皱纹与泪痕的脸,紧紧盯着玛洛琳,仿佛绝望之人攥住的稻草一般。尤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与女皇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尤菲。”玛洛琳眉毛微抬,“你能救他的孙子么?”
“我想我可以试试看。”生命力耗损导致的衰老很难治愈,最好的办法或许是教给他一些真正的埃达神术,利用来填补缺失的生命力,“大伯您先放心,今晚我就去你家里看看,肯定有能帮到他的办法。”
“谢谢谢谢”老人掩面抽泣着,话不成句,“如果真的,大恩一辈子,子孙后代”
但愿事情和预想中那样顺利,尤菲暗自期望。她注视着老人缓缓离开,下一个是城里的小贩,一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控诉反对埃达的游行者砸了他的摊子。
“他们为什么砸你的摊子。”女皇质疑道,“你惹到他们了么?”
“我、我不过是有几个”小贩抓抓耳朵后面,“有几个没卖完的挂件被他们看到了,那帮混蛋就”他瞪大眼睛,“我明明也在卖的徽记!他们就是看我好欺负!简直是一群强盗!”
“我记得,圣莱昂的教会从未委托过外人,或者允许他们出售与神相关的物件。”玛洛琳板起脸,向前微微倾身,一拍双掌,“或许我该派人检查一下你的存货,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男人的眼睛瞪得溜圆。“不、不用了!都是些仿品、仿品,您相信我!我我回去就把它们全扔了!真的!”
小贩在一片低笑声中匆匆逃离。接下来是个瘦高的中年妇人,迈着碎步走到王座下方,一脸倨傲地抬起头。
“克洛维斯在哪儿?”
连玛洛琳都仿佛愣了片刻,“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必须道歉!”妇人双手叉腰,理直气壮,“他污蔑了上神的恩典,如果不是上神仁慈,他现在早就没命了!你快让他出来,跟我们去向上神赔罪,这样才能”
尤菲扁了扁嘴,看到女皇有些无奈地抬起手,“下一个。”
两名荆棘铁卫一左一右抓住妇人的双臂,任其双腿乱踢地将她带了下去。之后是来自灰场镇的税务官,她声称许多镇民拒绝上交税款,也不愿向辉光城出售粮食。
“他们宣称是为战争做避难准备,陛下。”这名年轻女性微鞠一躬,神情有些疲倦,“还说您既然下达了减税的谕令,不如就把税全免了。而留下粮食,也是为了保证他们能活下去。”税务官迟疑了片刻,“但我有一次自己提早了些过去,从村外看到他们围成一圈,好像是在向祈祷。”
“毫无疑问,有人教了他们这样做。”女皇沉吟道,手指轻敲膝盖,“灰场镇由我派人处理。你不用多做什么,自己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