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
头一天,肖恩久违地拿起白牙,试图确认自己的剑术尚未生疏。他与阿莱娅打成平手,再凭借秘术胜了凯茜一招。黑鸦的团员们陆续聚集而来,进行着昔日的演练。肖恩告诉他们,这是为了洗清骑士团的嫌疑,同时恢复黑鸦在梅隆王国的名誉。
他没有说出具体的任务,但还能有什么呢?身为骑士,战斗便是他们的职责。
第二天,肖恩清点过他们存留的装备和补给,带着王室授予的文书跑遍整座城堡,尝试着填补缺失的部分。并不是每一家店铺都愿意听他解释,而即使看过了文书,许多店家依旧将他们拒之门外。
在那些贝隆人看来,正是黑鸦带来了如今的灾祸。而向他们提供帮助,同样将遭致厄运缠身。
好在凯茜凭借着她的亲和力与坚韧或者说是死缠烂打,总算说服了几个较为年轻的店主。阿莱娅则留在旅店翻阅文献,查找与这次事件相关的线索毕竟千年前的战争过后,直至今日,贝隆人仍然不太待见艾尔纳人。
王室的见证人于第三日午间前来,告知他们人员的撤离即将完成。随后是莉莉诺诺,女佣兵与他闲话了一阵子日常,然后转达了佣兵团里其余几人的祝福。
“甭管那些贝隆人怎么想。总而言之,咱们可都是汝这一边的”莉莉晃了晃脑袋,如此总结道,“如果感觉累了,就来咱这儿呆一阵子呗?比起当汝那个不幸的团长,肯定是轻松多了呐。”
这大概便是莉莉诺诺的关心方式。肖恩咧嘴苦笑,“谢谢。”
“道谢就免咯。”女佣兵背过身去,朝他摆了摆手,“明天的事儿里,汝可是主角。就尽可能地,给咱加点油呗?”
诗人的传唱和骑士小说的故事里,才不会有他这种主角,肖恩心想。他身为团长的前几年平凡无奇,之后便是失败、迷茫与困惑。骑士团如今寄人篱下尽管人员流失不多,想要恢复昔日的荣耀……依旧只能说困难重重。
甚至仅仅摆在眼前的明天,便充满了令人担忧的结局。母亲的状态并不明朗而伤害了她的“凶手”很可能依然注视着他们。肖恩根本不敢保证当他们需要力量的一刻,冬青堡中的那一幕不会再次重演。
即使他们解决了问题,等待着骑士团的又将是什么?
肖恩相信卡瑞姆王能够遵守约定。但不信任的种子已经播下抹去它的影响则需要很久。教国给了骑士们一个栖身之地然而奥斯华德那位不久前发起过圣战的教宗,不会乐见他们推广母亲的信仰。至于奥伦帝国……如今的局势形同乱麻,若是参与其中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就算火山堡的麦酒再怎样醇厚他依旧更喜欢冬青堡的淡色蜂蜜艾尔以及带着家乡味道的卡玛尔话。他总有一天会回去的肖恩告诉自己与整个骑士团一起。
哪怕穷尽一生时光。
整日的忙碌随着夕阳而落幕。肖恩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旅店随便吃了几口东西,便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阿莱娅还没回来这让他稍许松了口气。
此刻他不想面对任何人期待的目光。因为越是期待,便越是容易失望。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皮靴与地面接连相撞,响声沉重而迅捷。
这不是阿莱娅的风格,也不像是附近的贝隆人。肖恩带着一丝警惕抬起头看到房门被砰地推开。皮尔斯卡洛尔黑鸦的第二军团长大步走进房间将手里握着的酒瓶掼在桌面上。
“好久不见啊团长。”红发的军团长挑起一侧的嘴角扯了张椅子自己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你怎么来了?”属下的语气让他有些不安,“你那边最近……没什么事吧?”
“凯茜给我传了个信儿她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皮尔斯用力拔出瓶塞,将金黄色的酒液分别倾入两个杯子,然后推了一个到肖恩面前,“所以我来找你谈谈。”
“母亲……的事?”
“你的事。”皮尔斯呷了一口酒,鼻子轻轻出气,“听起来,你打算救她?”
那是……自然。这是他身为母亲的信徒,亦是黑鸦团长的使命。肖恩点了点头,在心中说服自己。
“我有这个责任。母亲一直”
“屁的责任。”皮尔斯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如果你救不了她呢?如果她需要你的命,甚至我们大伙儿的命,才活得下去呢?如果哪怕你这样做了,她也变不回我们以前的母亲呢?”
“皮尔斯,你胡说什”
“是我在胡说,还是你在做鸵鸟?”红发的军团长冷笑,“你难道忘了,是你亲口告诉我,母亲她早已经死了的?”
他说的没错。莉莉告诉过他母亲的死讯,而经历过冬青堡覆灭的肖恩,也勉强接受了那一件事实。“可现在有了新的发现,不是么?再怎么说,母亲她毕竟”
“毕竟是神,是么?”皮尔斯又喝了一大口酒,重重吐出一口气,“一年前的那个时候,有多少人在向她祈祷?结果呢?我们失去了神术,大伙儿一个接一个死掉,而直到最后的最后,也没见她来帮我们一把。你觉得,肖恩,这是为什么?”
肖恩皱起眉头,“你……”
“是因为她想要看我们倒霉?她觉得我们做了错事?还是她认为不能只有自己遭罪,想要拖我们下去陪她?再不是说,她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肖恩明白。他承认自己隐约想到了这些,却从未敢于认真去思考。“你冷静点,皮尔斯。母亲或许有她的”
“该冷静一点儿的是你!”
红发的军团长啪地打开肖恩的手,仰起头,目光越过他,直视他身后空无一物的石墙。
“你给我好好听着,母亲,如果你还能听得到的话。”皮尔斯喘了两口气,声音有些尖锐,“你是个喜怒无常的蠢货。你是个自寻死路的白痴。你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是个只会说大话的废物!”
肖恩感觉血液冲上了头顶,背后寒毛仿佛根根直立。作为骑士团的一员,这些话足以称为大逆不道,但更令他不安的是,他清楚皮尔斯的意图
“你很厉害吧,母亲。我这样骂你,你肯定气坏了吧?”红发的军团长拿起酒杯,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那就来惩罚我啊!来杀了我啊!?这很简单的,不是吗!缇娅娜维斯”
“够了!!”
肖恩猛地打断了对方的话。皮尔斯瞥了他一眼,闭上嘴喘着粗气。
声音缓缓散去,仿佛融于海洋中的水。房间中仅余下两人的呼吸,再一点点被沉默盖过,直到如同墓地一般寂静。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死亡面前,一切平等。放弃不该有的幻想吧,团长。”皮尔斯低沉地开了口,“无论在那矿洞里的是什么,我都只当她已经死了。你们救不了死掉的东西,更不值得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肖恩垂下头,他知道的比皮尔斯更多。半日之前的闲聊中,莉莉仿佛不经意般告诉他,与他们这样的人类不同,神使的灵魂和身躯本为一体。换句话说,如果无法夺回玛尔的神力,想要复活母亲难于登天而若祂们真正消亡,则什么也不会留下。
然而他摇了摇头。
“你可以这样想。所有人都可以这样想。但我不会。”肖恩轻声回答,“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也值得我为此努力。没有看到最后,我就不会接受失败。”
“但是相信我,皮尔斯。给我们一点时间。”他望着眼前的深褐色桌面,以及酒杯中的一潭死水,“等到这次的事情结束,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会把原委和真相……告诉所有人。”
“行吧。看起来你也下了决心,那这一次就随便你。”皮尔斯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起来,肖恩。你还记得,为什么我们推举你当团长么?”
他当然记得。不管论资历还是看实力,他在骑士团中都称不上最为优秀。那时除了入团不久的凯茜,其余的四位军团长,如今已离开一线的另一名副团长,以及祭司长穆尔都得到过团长的提名。但在之后的会议中,由第一军团长艾萨克开始,大家一致将票投给了他。
肖恩自嘲般地轻笑。“因为你们说,我是最为平衡的那个。”现在想来,也不知道这是否算是纯粹的赞扬,“既不懦弱,也不急躁,能够听进每一个人的意见,再从中找出最合适的处理。”
“没错。那样的前提是,你愿意将事情说给我们听,而不是把全部责任扛在自己身上。”皮尔斯摇了摇头,伸手轻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们没那么脆弱,所有人都是。不管出了什么事就算是少了她,黑鸦也不会灭亡。”
“……谢谢。”这一次他是真心实意。回想起来,大概是冬青堡战役中,阿莱娅和穆尔祭司长的话,让他将一切都当成了自己的负担,“我不该忘了……还有你们在。”
“这样就对了,肖恩团长。”
红发的军团长起身,如同昔日在冬青堡那样,左手按剑,右手抚胸,半是认真地朝他行了个礼。
“佩恩还有个口信要带给你。他打听到,不少圣殿骑士前阵子回了永昼城,而其中一部分再也没离开过。”皮尔斯略微翻了个白眼,“那可是圣殿骑士。我敢打赌,那个教宗想要搞事情。”
这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圣殿骑士拥有等同于白袍主教的地位,即便教宗也很难随意差遣。但比起遥远的教国,他必须更关注眼下的事情,“……那我就赌,奥斯华德不至于发起第二次圣战吧。”
“呵,这样的话,输的人出一瓶雪兰葡萄酒好了。虽然我希望你是对的。”红发的军团长耸了耸肩,拎起放在桌上的瓶子,“我去找阿莱娅喝一杯,你就好好早点儿休息吧。”
木门关上了。肖恩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滑过空无一人的房间,手指轻触桌旁的开关。神术灯具应声亮起,从穹顶投下柔和的光线,让杯中的金色液面反射出光泽。
他沉默着擎起酒杯,缓缓敬向虚空,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
比起他曾见过的那些,贝隆人的矿洞要宽阔许多倍,几乎称得上一座小型的地底城镇。
粗砺而平坦的主坑道高约两公尺,宽度则超过五公尺,两侧是白底黑纹的花岗岩层,其中偶尔夹杂着几枚石英。岩壁上篆刻着恒久生效的秘术法阵,让略带凉意的风始终吹拂在洞中。
道路两旁被凿出一排排小巧的岩洞,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由于撤离的有些匆忙,许多岩洞门口还堆放着来不及搬走的矿石或杂物。肖恩一路上看到了铁匠铺、旅店、理发店、杂货铺和几家餐馆,却没有堡垒中随处可见的酒吧。
大概在贝隆人看来,矿山中的时间属于工作,肖恩心想。
巴掌大的神术灯具一左一右地镶嵌在矿洞的顶端,大约每隔十几公尺便有一对,仿佛一条白色的光带,径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稍窄一些,却依旧平坦的支路偶尔从两侧伸展开去,很快便融入黑暗之中。
莉莉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一只手牵着阿尔冯斯。肖恩仍有些难以相信,那是他有过一面之缘并且险些与之交手的那具银色人型。他缓步跟在两人身后,蓝发的旅行修女与他并排前行,扎起的麻花辫随着走路轻轻摇摆。
“我听莉莉说过了,帝国的时候,你帮了我们很多忙。”肖恩转过脸看着她,微微低下头,“感激不尽。”
少女微微一愣,然后便露出温柔的笑容,仿佛面对着信徒的祈祷。
“没什么啦,刚好遇上而已。帮助有需要的人,也是光之主大人的教诲啊。”
修女的笑容纯净而透明,如同水晶一般耀眼。多久以前,他也是这样相信着母亲的呢?皮尔斯的劝告再次在耳旁响起,肖恩握了握拳头,将那些话语赶出脑海。
他只是他自己。无论做了多坏的心理准备,一切仍需亲眼见证。
肖恩邀请过皮尔斯一起同行,但对方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此时皮尔斯应当留在矿洞入口,指挥着参与这次行动的黑鸦骑士们。得出空闲的阿莱娅,则与手下的神官们一同,准备着源自地之主的古老仪式。肖恩询问过那个仪式的作用,因而只希望,它不会真正派上用场。
“不愧是王国著名的地底城邦。”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牵着艾利奥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在队伍中间,“听说将所有矿洞的空间加在一起,比起整个火山堡,还要大上好几倍呢。”
“小丫头倒是懂得不少。”老巫师卡尔曼呵呵笑着,对安的话语显得很是满意,“有些人总觉得,火山堡就只是座要塞。可实际上啊,这座大山和这无数矿脉,才是火山堡和我们梅隆王国的根。”
大约半个巴掌大,通体银白色的眼球飘荡着穿过肖恩身边,落到老巫师的掌心。卡尔曼停下脚步,闭上眼睛伫立片刻,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前面没什么问题。”他说,“至少在我看来……一切都和原本一样。”
“你确定没走错路么,莉莉?”贝尔挠了挠下巴,从队伍的最后嘟哝道,“这洞这么大,要是一个一个地找过去,怕不是要走上个好几天咧?”
这也是肖恩的顾虑。但下一刻,他看到女佣兵抬起右手,朝背后用力挥了挥拳头。
“这才走了多远呐,汝急个什么?”莉莉高声回应道,却有些像是在说给他听,“汝尽管放一百个心,只要她还没彻底死透,咱就有办法把她闻出来呐!”
地底的时间很难精确掌握。肖恩估计他们走了两三个小时,途中坐下来休息过一次,吃了些面包、果脯与又辣又咸的肉干,然后再次向深处进发。
卡尔曼收回了探路的魔眼,改由那名年轻的巫师代劳。安时不时停下脚步,让莉莉从岩壁上敲下些石块,用一个个小布袋装好,放到随身的挎包当中。
凯茜安静地跟着队伍前行,偶尔走近些来看他一眼,右手始终紧紧攥着长剑。贝尔不断地咕咕哝哝,但除了艾利奥以外,没人理会他说了些什么。
肖恩又试着向母亲祈祷了几次,然而一如既往地,他感觉不到任何回应。
脚下的通道渐渐收窄。两侧转为黑褐色的玄武岩,偶尔能看到夹杂其中的灰绿结晶。神术灯具逐渐变得稀疏,爱莲娜取出同样附着了神术的火把,作为补充用的照明。缺少路标的岔道也愈发常见,有时候他们走出很远,才发觉那又是一条死路。
这样的跋涉在他看来算不上什么,对于另一些人则有些吃力。肖恩低声吟唱咒文,为身后的安施加了风的秘术,换来少女轻声的感谢。
略显低矮的坡道又一次到达尽头,但莉莉这次没有转身折返。她环顾四周,然后忽然抬起手,敲了敲前方岩壁的一处。
“看看这儿呗?”
肖恩略带疑惑地跟近过去,打量着莉莉指出的位置。光滑而晶莹,仿佛玻璃般的漆黑色宝石从岩壁上透出一层,与前几天的会议中,女佣兵曾展示过的那两块宝石如出一辙。
肖恩咽了咽口水,为自己施展了防护的法术,然后试着触碰泛着漆黑光泽的岩壁。轻柔的刺痛感传入掌心,那是微弱到有些过分,却让他熟悉不已的力量。
赋予消亡的,神明之力。
“黑曜石是由岩浆迅速冷却而成,它们通常不会出现在岩层深处,除非有某些外力的影响。”安的细语从身后传来,“你觉得是这里么,坦布尔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