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黄昏,秦川不经意间往水池另一边看过去,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青面人。
确切的说不是人。
更不是妖。
而是鬼。
修行高深莫测的鬼。
“很久没出来,没想到我附近来了这样一位厉害的大王,还有这位修士,你修的什么法,看起来很玄妙的样子。”那人目光落在秦川和石像身上,大部分目光集中在石像上,似乎很有些忌惮。
石像:“算不得什么大王,鬼王是在附近哪里修行呢?”
它苏醒不久,还没搞清楚附近的环境。
它原本居住的黑山,其实离这里很远。但渡过妖仙劫后,残躯裹着妖魂离开了原本所在,这是为了防止被仇家找上门。
它渡过妖仙劫并不十分顺利。
即使现在苏醒过来,状态依旧很是不好。
“附近的幽冥谷,离你这不是很远,但那里也是通往冥界的入口。”青面鬼王忽然间出现在石像面前,坐着说道。
石像“哦”了一声。
青面鬼王又看向秦川,“人间有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我能出来的时间很少,今天赶巧遇上,道友有心的话,咱们可以坐而论道,交流修行的心得。”
秦川瞧了瞧愈发阴沉的天色,淡淡道:“不了,背道而驰的道,实在没什么好论的。”
青面鬼王双目泛起绿幽幽的鬼火,明灭不定,注目秦川,甚是瘆人。可是秦川默然与它对视良久,眼神平静淡然,如一口深井,没有任何波澜兴起。
青面鬼王终于收回目光,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秦川于是又向石像说道:“老祖,我会帮你问的,告辞了。还请珍重。”
石像:“多谢。”
随即秦川带着婴宁她们飘然去远。
石像目送他们离开,最后石眸的余光落在青驴身上,若有所思。
青面鬼王直到他们离去,方才对石像缓缓道:“大王拜托那修士什么事呢?我们既然是邻居,本王说不定也可以帮到你。”
石像淡淡道:“只是人间的小事,不劳烦鬼王了。这位朋友很了不起,刚才鬼王的幽冥魂火,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
青面鬼王见石像说破他的神通,鬼脸生出一丝惊诧,勉强笑道:“大王真是好眼力,竟识得我这一向不轻易示人的幽冥魂火。”
石像轻声道:“我没记错的话,幽冥魂火练成后,烧人神魂,无往不利,鬼王这一把火,可什么作用都没起到。”
青面鬼王阴测测道:“我不信他一个人类修士,能防备住我的幽冥魂火,莫非是您出手了?”
石像平静淡然道:“鬼王看我如今的样子,像是还能做什么吗?”
青面鬼王不知道石像究竟是故意试探,还是真身负重伤。
“传闻黑山老妖曾去过黄教大雪山光明寺问道,且全身而退。这厮深不可测,谁知道它是不是拿假话诓我。好在我也只是化身出游,也不怕它突下杀手。”
青面鬼王一番试探,还是测不出石像的深浅,而且自己看家本领幽冥魂火,对一個人类修士居然毫无作用,这让它大受挫折,生出退却之心。
那个人类修士,无论是真有本事,还是黑山老妖暗中相助,都不放在鬼王心上,它现在忌惮的是身边有这样一位邻居在,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黑山老妖修行岁月十分久远,当初的仇敌早已死得七七八八,如今更是两百年未曾出世,即使在人类修士中还有大敌,那也大概风消云散,或者早不过问世事。
青面鬼王难以使出借刀杀人的伎俩。
更何况黑山老妖一眼看出青面鬼王幽冥魂火的根底,它却对老妖一无所知,再贸然试探下去,估计底裤都得给老妖瞧干净。
青面鬼王忌惮之心愈发浓重,“大王幽居深山,一个猪妖不足以服侍你。等本王物色一番,给你送个称心如意的鬼妾来,只望咱们往后邻里安好和睦。”
石像平淡开口:“多谢鬼王好意了。”
它平静淡然,不可测度。
青面鬼王终于告辞离去,没有再做逗留。
它其实也有些羡慕老妖,以鬼王的修行,大可以去天地间逍遥自在,可惜受限于与阎王的约定,始终没法轻易离开幽冥谷,徘徊在阴阳两界间,唯一的乐趣便是招娶鬼妾。
说来它在郭北县看中了一个鬼妾,结果却被人改了命数,实在怪异。
这事它问地府打听,都没查出缘由。
这令青面鬼王疑神疑鬼许久,以为是哪位高人准备对付它,拿鬼妾的事与它落子斗法。
故而它一察觉旁边来了一个可怕的邻居,就过来察看。
…
…
秦川牵着青驴往前走,婴宁伏在青驴背上,清清背着书箧默默跟在后面。刚才在山上遇见的青面鬼王不是个善茬,竟会施展一种侵袭神魂的鬼火,很是阴寒幽冷,伤人于无形。但是秦川修炼了九火神龙,练出太阳真火的小火蛇,先天克制那种阴冷鬼火,使得对方无功而返。
即使没有小火蛇,他的元神对抗鬼火也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不会很轻松。
他在想这个鬼王会不会是当初在郭北县衙鬼差说的鬼王?
管他是不是,秦川不想跟对方多做交集。
至于黑山老妖,倒是表现得很平淡亲和,秦川跟它聊天,收获不少知识。黑山老妖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兴许年轻时脾气很不好,杀性重。
到了现在,反而养出一份温和的脾气。
可是再温和,那也是一只渡过妖仙劫的大妖,谁知道其平静的石像外表下,隐藏着何等波涛汹涌的戾气,一旦发作起来,肯定很是危险。
因此即使鬼王没有出现,秦川也该走了。
但黑山老妖的请求,他还是记着的。
世上真有一本无所不晓的天书么?
书院到底有多少神妙呢?
他能体会到,黑山老妖大抵不把世间任何门派势力放在眼中,除开书院。
不知不觉间,他们很快来到山脚下。
夕阳染红了面前的大地,这里原本应该是一条溪流,现在河床干涸,一道道裂痕里外有小草生根发芽。
只是缺乏春雨滋润,看起来无精打采。
这里的气息也很是诡异,可能有妖鬼出没。
妖爱吃人,更爱吃修士的血肉。秦川若是不收敛气息,行走荒郊野外,肯定会惹来许多妖的窥视。
越是到王朝末世的时候,越容易有妖孽出没。
这是一种定律。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没有看到有人烟的村落,反倒是出现一片荒漠。这里可不是西北苦寒之地,也不是北方草原,荒漠的出现很是突兀。
仿佛一下子让秦川从江南到了塞北。
夕阳的余温,都能烤熟沙子,很是不可思议。
秦川让清清和婴宁进了青葫芦。
青驴留在外面。
他倒要看看青驴能不能适应这片沙漠。
石像最后落在青驴身上的目光,他察觉到了。青驴肯定有蹊跷的地方。只是他暂时还没发现。
脚踏在沙漠上,似乎有许多无形的触手想要伸进秦川足底的血管里,吸收他的精气、血气。
如果是个普通人,肯定被脚底下无形的触手得逞了。
秦川的足底好似钢板一样,无形触手即使穿透他的无忧履,也没法刺破脚板。
至于被他牵着的小青驴,更是没有半分异样。
驴蹄很厚实,不怕被穿透么?
秦川清楚,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依旧不停地往前走。
刚刚跟黑山老妖和鬼王碰过面,眼下的妖孽,实在不够看了。
荒漠的尽头是一片李树林,透着森森鬼气。
李树开花,在枝头摇动,像极了一串串纸钱。
一阵孩童的哭声传来,秦川悠然步足上前,看到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五官和婴宁有点神似。
要不是秦川让婴宁进了青葫芦里,乍一看,还像是小婴宁跑到了前面去。
但是婴宁可不会哭。
小女童看到秦川,哭声止住,娇娇怯怯问秦川,“哥哥,能帮我摘一枝花么?”
“好的。”秦川走到李树下,伸手要去摘花。
可是背后的小女孩猛地化为一个青色的鬼物,张开獠牙,咬住秦川的小腿,然后发出惨叫。
炽烈的武道血气好似太阳真火一样,将它灼烧炙烤。
它哪里咬住的是人的小腿,分明是炽热通红的铁柱子,不但炽热得可怕,还跟铁棒一样硬。
青驴似一点都不担心主人,扭过头,很是嫌弃小鬼被武道血气冲散的场面。
面前的李树化成一个个人形的鬼物,扑向秦川。这时空中有飞旋的剑光出现,剑光闪动间,将这些扑向秦川的鬼物俱都洞穿。
于是鬼物瘫软倒地,化为一滩滩腥臭的污泥。
剑光不是青玄剑,而是一口宛如清泓的飞剑。在飞剑闪现的过程中,夕阳彻底落下,夜幕降临。
鬼物们被剑光洞穿,发出惊恐愤恨的嚎叫。
明明是恶鬼要吃掉过路的行人,结果反而遭逢大难。秦川见飞剑纵横杀妖,信口吟诵:
“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将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
他吟诵完毕,洒然大笑,“朋友剑术精奇,斩这些小小鬼物,大材小用,剩下的事交给我吧。”
剑光的主人跟着喃喃念叨:“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
好诗,好诗。近来东南之地,有侠客行名世,以为道尽我辈剑侠,道友这一首诗,剑气纵横,词锋锐利,纵使侠客行也不能掩映其辉。”
另一边秦川袖袍一挥,一条小火蛇飞纵出来,闯入人形鬼物中,点燃鬼物,然后滚血球一样,火焰越来越大,那些鬼物此刻都化为燃料,让火蛇的火势越来越大,顷刻间化为火海,将鬼物们点燃。
太阳真火用来对付这些不入流的鬼物,效果出奇的好。
火光里,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衫书生出现,背着一个箱子,腰间挂着一个破皮囊。刚才盘旋虚空的剑光便回到了箱子里,他眼睛一缩,看向那些火焰脱口道:“太阳真火。”
鬼物很快被燃烧殆尽,小火蛇飞回秦川的袖子里。
一片枯死的李树正在燃烧着,发出鬼物的惨嚎。
见状书生走过来,对秦川拱手作揖。
两人就着火光,在这荒郊野外交谈起来,各自通报姓名。
青衫书生先开口:“我姓燕,名赤霞。”
“姓秦,名川。”
燕赤霞听后微微讶异。
秦川又问:“我听兄台的口音不像是禹江人。”
燕赤霞说:“我是关中人。”
秦川对面前的燕赤霞说:“我是陵州府的人,刚才多谢燕兄出手相助。”
燕赤霞摆摆手,不以为意,“秦兄修炼太阳真火,即使燕某没有出手,这些鬼物也对你造不成伤害。燕某想问你一句,秦兄可是做侠客行那位秦川秦留仙?”
秦川笑了笑,说道:“大概不会有别人了,燕兄以为的人,应该是我。”
燕赤霞眼中闪现出赞许之色,“东南之地,人杰地灵,诚非虚言。这一路南来,能见到秦兄这等人物,实是不虚此行。”
两人说话间,李树燃烧殆尽,枯树下的土坑里,有白骨的磷磷鬼火冒出。
每一株李树下都埋着白骨。
秦川见状,扬了扬手,一阵气流卷起尘土,将裸露出的白骨掩埋掉,鬼火安熄。
燕赤霞见状,叹息一声:“秦兄一场太阳真火有霹雳手段,如今掩埋白骨,倒有几分菩萨心肠。”
“只是看不过眼而已,不掩埋,在这荒野郊外,也容易再生事端。”
“秦兄说的不无道理,其实这地方原本是个村落,遇到荒年,又被山贼洗劫,那山贼中有修邪术的,用了李树布置法阵,将它们拘留在此地,既为其所用,害过路的行人,又能防止它们化为恶鬼,前往山寨报复。秦兄太阳真火破了法阵,又将它们的怨气洗练一番,倒是可以使它们重新投胎做人了。”
此地为鬼蜮,终归到底是险恶的人心造成的。
世上的恶人,实则比鬼还可怕。
秦川闻言,“燕兄早已调查过这里的情况?”
燕赤霞点了点头,说:“正是为此而来,想先破了这法阵,渡化恶灵,但首恶不在它们。”
秦川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衫,对面前燕赤霞说:“走,去诛首恶。”
燕赤霞眼中闪过赞许,“秦兄痛快,燕某正是要去的。”
他大步走在前面,秦川牵着青驴紧随其后。
往前面摸着夜色走了数里路,月色里,一座形似盘龙的山出现在眼前,秦川的目光穿破夜色,看到一个营寨扎在半山腰上,有灯火亮起。
那自然是山贼的巢穴了。
两个人,一头青驴,很快到了山脚下。
抬头望去,这不高的盘龙山一望而尽,山贼的营寨便在眼前。
这时秦川想起大宅门白景琦的口头禅,有感而发:“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们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体内的诛邪笔忽地在秦川心中放出光明,划破前方的黑暗。
秦川越过燕赤霞,洒然一笑:“燕兄,我先走一步。”
燕赤霞听到那京剧唱词本来一怔,见到秦川身上毫光迸发,划破黑暗,一种凛然磊落的杀气油然而生。
“浩然正气。”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太阳真火,浩然正气,分属道门和儒门的神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还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书生。
燕赤霞心中震撼莫名,难以言表。
燕赤霞稍稍一怔,耽误了一点时间。那边秦川却不回头,一路上山。
他忽地领略到诛邪笔真正的玄妙,如何将其掌控了。
诛邪诛邪,诛的不是妖邪鬼神,而是人心鬼蜮。
这多半是传自至圣先师的圣物,若用来对付鬼神,那也是大材小用。
…
…
盘龙山,清风寨。
聚义堂中,三个首领里,其中一个是玄衣道服的道士。
深夜里,道士将其余两个首领叫出来到了聚义堂里,点亮灯火。
“孙道长,这么晚把我们叫过来做什么?”
孙道长神色有些惶恐,“大头领,二头领,大事不妙,有人坏了我在山下的法阵,怕是个嫉恶如仇的修行人,贫道以为,他坏了法阵,多半很快要找到山上来。”
二当家是个文士打扮,他眼睛一亮,“修行人,肯定有好东西。他若是敢送上门,咱们一寨子人未必怕他。咱们不是还有洒了黑狗血的箭矢吗?都拿出来,等他一出现,给他来个万箭穿心。”
孙道长颔首:“事不宜迟,还请大头领赶紧下令,做些准备。”
大头领是个粗鄙武夫,刚抱着知寨夫人亲热胡闹,还没开始就被请过来,精虫正是上脑的时候,他听了孙道长的话,有些惊吓,可还是觉得小题大做,“这么晚了,那人不会来了吧。”
孙道长急忙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请大头领赶快下令。”
他心里暗骂不已,要不是仰仗你徐家的支持,我们闻香教怎么会选你这样一个人当清风寨的大头领。
清风寨在盘龙山,地理位置相当重要,因为此地位于华宁府的三岔路口。可同时遏制住周围三山四水的水陆要道,官府本来重视此地,曾经在此处设了营寨,可是因为连年欠饷,营寨便荒废掉。
华宁徐家乃是江宁徐家的分支,华宁府的大族,打通关系,派了一个家生子的武者前来清风寨结成匪寨,与闻香教暗自联手,为将来乱世埋下伏笔。
若是华宁府重新重视起这里来,派人过来视察,这些山匪摇身一变就是官兵,轻易不会露馅。
至于打劫周围村落,有人告上去,那也能掩盖住。
本来清风寨原本没有这么明目张胆,自从原本的华宁知府调走后,动作才大起来。
大头领见孙道士催促,立即下达命令。
可命令刚传达下去,忽然山寨大门的方向传来巨响。
“有人闯山寨。”
“来这么快。”孙道士大惊。
二头领亦大为惊诧。
看守山寨大门的喽啰山匪亦未曾想到有人会半夜里来闯山寨,眼见得山寨重达千斤的铁门倒下,砸起尘烟,门口附近的火把都东倒西歪。
巨大的声响砸得山寨都好似晃了晃。
“这里是清风寨。”有山匪壮着胆子喝问。
说话间,往后面退了一大步。
“山下的村庄是你们屠的吗?”
山匪看到一个身影进来,本想说“不是”,可是看到那浑身放着毫光的人影,凛然如天神下凡,谎话根本说不出口。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