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节,用七夕作为文会主题并无不妥。
只是。
相较于那些常见的主题,以七夕为题作诗,难度要大一些。
各地赶来的才子听了以后,全都皱起眉头,苦思冥想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摆在众人案上的美酒佳肴,一动未动。
他们千里迢迢跑来京师是想作出一首佳作,扬名天下,对别的不感兴趣。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有人站起身,笑容温和,拱了拱手:“在下抛砖引玉,赋诗一首。”
待众人目光望向自己,高声吟诵:
“河边独自看星宿,夜织天丝难接续。
抛梭振镊动明珰,为有秋期眠不足……”
从文学角度来看,这首诗算是差强人意。
想必是提前作好,打磨过了,藏到今天才拿出来。
众多才子品读一番后,发出一阵喝彩声。
紧跟着,又有几人起身诵诗,一时间,气氛热闹起来。
角落的位置。
任平生目光在才子们的身上一一扫视,不一会就找到一名容貌俊朗的白净书生。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漫不经心的道:“那个叫杨建的,诗词作的不错,颇具才情,容貌也是俊朗,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意中人,若是没有,倒是可以作为良配。”
小天师沐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眸中露出一抹疑惑,转头看向他。
见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某个方向,顺势望去,就看见一個五官精致,肌肤白皙的年轻书生。
瞬间。
沐柔表情变得有点儿古怪,默默的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难道没看上?”
任平生摸不清楚小天师的喜好,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沐姑娘觉得如何?”
沐柔茫然:“公子指的是?”
任平生伸手指向那名书生:“沐姑娘觉得他如何?”
为何这么问?
难道任公子……不走寻常路?
沐柔的表情僵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挤出一抹笑容,敷衍的点点头:“还好。”
还好就是不满意。
任平生不再多说,继续在人群中搜索。
半炷香后,他指向另一名容貌俊俏的才子,压低声音询问:“沐姑娘觉得此人如何?”
沐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又看到一名白面书生,呼吸微微一滞,敷衍着点头:“还好。”
还不满意?
文学少女难道不都喜欢这种白白净净的小鲜肉吗?
任平生无奈,只能在人群中继续搜寻。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
任平生又点出了几名诗词做的不错,容貌端正的才子。
小天师的回复无一例外都是:“还好。”
“怪不得老天师为了把她嫁出去,拿出《阴阳两仪心经》做报酬,眼光太高,帅的看不上,文采好的也看不上。
难不成是我判断失误,她喜欢的其实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
实在不行,下次举办个宴会,把京师内的武勋子弟全都召集起来,就不相信没一个能看对眼的。”
任平生心里这么想着。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没放弃,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继续在人群中搜索。
一旁。
沐柔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任平生,见他还在物色白面书生,心乱如麻。
怪不得我不厌恶他,原来他竟是……龙阳君。
也是。
寻常男子哪里会像他这般细心体贴,事事都能考虑的面面俱到。
我早该想到的。
小天师一阵胡思乱想,就听耳畔再次传来任平生的声音:“沐姑娘觉得那位如何?”
“还好。”
沐柔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脑子很乱,随口敷衍。
“沐姑娘看都没看,就觉得还好?”
任平生见她低着头,语气略显无奈。
听见这话,沐柔抬眸望向他,犹豫了一下,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不瞒公子,在我看来,这些人没什么分别……”
说到这,抿了抿唇,下定决心,继续道:“公子自己喜欢就好。”
任平生:“?”
给你找对象,我喜欢有个啥用?
不对。
她该不会认为,我在给自己找吧?
意识到这一点,任平生转头看向沐柔,见她表情古怪,眉目间似有纠结,立刻便知自己猜得没错。
“靠!怪不得看谁都说还好,原来以为老子是龙阳君!
小天师看着文文静静,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任平生腹诽了几句,压低声音:“沐姑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沐姑娘觉得他们如何?
若是觉得不错,我可以差人打听他们的消息,给沐姑娘创造机会。”
“给我创造机会?”
沐柔愣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原来他在给我物色道侣。
怪不得。
我还以为……
想起刚才自己的胡乱猜想,她白皙的脸庞晕染一抹红晕,阵阵发烫,好一会才平复情绪,轻声坦白:“沐公子应该知道,我排斥与同龄男子接触,那些人站到我跟前,我只会觉得厌恶。”
听着怎么像是厌男症?
世上真有这样的病?
任平生有点儿不信,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没有例外?”
听见这个问题,沐柔的心跳加速了几分,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轻轻点了点头:“没有例外。”
身侧。
秋儿听见两人的对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很想大声的告诉世子:“有的,世子就是那个例外!”
但是,注意到自家小姐的眼神,纠结了几秒,还是憋在心里,没说出来。
“没有例外?我怎么记得,那日同乘一匹马,她反应没那么激烈,马跑起来后,她还主动把手放我腰上来着。”
一念至此,任平生看向沐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询问:“那日我与沐姑娘同乘一匹马回任府,沐姑娘似乎并不厌恶?”
呢喃似的声音轻轻飘飘落入耳中。
沐柔心跳停滞了一秒,压下莫名涌上来的不安与无措,故作淡然的回道:“公子误会了,还是厌恶的,只是顾及公子的颜面,没说罢了。”
是这样吗?
任平生仍旧不太相信,眸中露出疑惑之色。
倒不是他普信,实在是那日小天师的表现太正常,不符合常理。
“《阴阳两仪心经》,若是两情相悦,修炼的效率更高,不必拘泥于道门弟子,只要有修为的女子就行。”
沐柔害怕被他看出自己在撒谎,心底有点儿慌,故意提起双修功法,转移话题,明里暗里的告诉他,双修的话,不必非得找自己。
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
任平生自然听得出来。
放在以前,他肯定会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但这一次,想到老天师交代的任务,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沐姑娘所说,我全都明白,事实上,我之所以想要修行这门功法,并非是为了提高自身实力,而是为了给我家夫人治病。”
我家夫人……
沐柔微微一怔,身子僵在原地,白皙的脸庞露出一抹恍惚的神情。
任平生见她茫然,轻声道:“沐姑娘不知道吗?我与常安殿下已经成婚。”
久居龙虎山,消息闭塞。
沐柔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恍惚了几秒,方才露出一抹浅笑:“挺好的。”
“如果能治好她的病,就更好了。”
任平生悠悠道:“好在如今总归有了治疗的方法,就是阴阳两仪心经,等过段日子,我便打算和她一起修炼这门功法。”
还没开始修炼嘛。
沐柔眸光微动,心中有点儿好奇,他的夫人,也就是常安殿下患了什么病。
除此之外,心中还有诸多疑惑。
被誉为“千年第一天才”的天之娇女,常安长公主,为何会突然嫁给任平生。
任平生又为何愿意来京师娶她。
他俩成亲是因为真心相爱,还是另有原因……等等。
总而言之,她对任平生和常安公主之间的事很感兴趣。
这时。
一旁的任平生忽然想到什么,看向沐柔,好奇的问道:“沐姑娘的体弱多病,可否通过修行《阴阳两仪心经》得到改善?”
沐柔睫毛微颤,犹豫了一下,如实相告:“莪不知道。”
不知道……也就是说,可能有用。
怪不得老天师这么着急让自家徒儿嫁人。
说不准就是想让她修行《阴阳两仪心经》,改善体质。
任平生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一本正经道:“不瞒姑娘,我曾听世外高人提起一种疾病,叫做厌男症,表现出来就是对男子异乎寻常的厌恶,与沐姑娘的症状十分相似。”
厌男症?
沐柔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面露茫然。
任平生看着她,语重心长道:“在我看来,既然是病,便要想法设法地医治,不可任由其发展,更不可讳疾忌医……”
说到这,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引起沐姑娘的反感,但我还是得说。
世上没人生来相同,有的女子天生厌恶男子,只想跟女子一起生活,这也正常,以后该如何生活就如何生活,无非就是要忍受父母长辈异样的目光。
可是,在我看来,沐姑娘与这些人不同,沐姑娘并非天生厌恶男子……”
说到这,沐柔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还未开口,就被任平生打断:“沐姑娘等我说完,再反驳也不迟。”
听见这话。
沐柔睫毛微颤,沉默下来。
任平生看着她,继续道:“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一日,我能感受到,沐姑娘对我并不厌恶,或许有些许不适与反感,但远远达不到厌恶的程度,这和生来厌恶男子的人明显不同。
因而,我猜测,沐姑娘并非天生如此,只是年幼的时候经历了某些事,在心中留下了阴影或是创伤,长大以后就形成了疾病,厌恶同龄男子。
如果真是如此,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沐姑娘,这是一种病,经过治疗能够痊愈,而且并非只有姑娘有这种疾病,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有这种病,只是有些人症状轻,对生活没有影响,无需治疗也无关紧要,而有些人症状重,必须得要治疗才能正常生活……”
说到这。
一旁的秋儿忍不住插嘴道:“小姐,世子说得没错,就像奴婢,小时候被蛇咬过,至今看到绳子还会觉得害怕,有的时候甚至要绕着走。”
“是这样嘛……”
沐柔睫毛轻颤,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陈年往事。
年幼时,父亲送她去学堂读书。
因为学堂里只有她一个女孩。
年纪相仿的孩子尝尝一起欺负她。
无缘无故丢掉她的书,拽她的头发,围成一圈,堵着她取笑,都是常有的事情。
似乎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不愿和同龄的男孩相处,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就躲在屋子里一个人看书。
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了今日。
“这……竟然是病。”
沐柔脸上露出一抹恍惚的神色,在心中喃喃自语。
其实,她心里清楚,任平生说得没错。
但多年养成的习惯,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想到将来自己可能要跟一名男子成亲,共同生活。
她还是觉得恶心,本能的反胃。
“果然如此,又是一个PTSD患者。”
任平生看着眼前的小天师,在心里叹了口气,沉默几秒后,用温和的声音道:“我知道,沐姑娘对同龄男子的厌恶已经形成本能,想要纠正过来,并不容易。
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疾病,沐姑娘应该勇敢面对,积极治疗,而不是轻言放弃,更不能讳疾忌医。”
一旁。
秋儿原先还在为世子已经娶妻而郁闷,听见这话,眸子阵阵发亮,心中十分认同,轻声附和:“是啊,小姐,咱们该好好治病才是。”
沐柔心乱如麻,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不能逼得太紧,得给她缓冲和接受的时间。”
一念至此,任平生放缓语调:“沐姑娘不必多想,今日来参加文会,作诗才是正事,这些事,得空再聊。”
沐柔白皙的脸庞露出一抹犹豫之色,几秒后,粉唇轻启,声音轻柔:“任公子不必对我如此费心,我觉得如今这样就很好,不必改变。”
一旁。
秋儿撇撇嘴,反驳道:“那是因为小姐患着病,不知道男人的好。”
任平生看了她一眼,心想:你知道?
沐柔看向秋儿,想法和任平生大同小异。
秋儿见两人望向自己,小脸微红,轻声道:“奴婢虽然还未成亲,但读过许多话本,《西厢记》、《白蛇传》、《聂小倩》,里面的男人,像是张生,许仙,宁采臣,都挺好的,奴婢以后也要找一个文弱书生做郎君。”
听见熟悉的名字,任平生眼角抽动了一下,一言不发。
这三位可都是男人的楷模。
张生拐跑相国小姐就不说了。
许仙和宁采臣,一个玩蛇,一个玩诡……光是想想就不得了。
话说回来。
自己抄的那些话本,放在大周也那么火热嘛,连秋儿这样的小丫鬟提起来都如数家珍。
任平生一阵胡思乱想,就听耳畔响起小天师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小姐。”
秋儿面露焦急,忙不迭上前轻抚后背,给她顺气。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在安静的大堂内回荡。
此刻,才子们正苦于作不出绝佳诗词,心中烦闷,一个个循声望来,眉目间带着不耐烦。
“这谁啊,怎么咳嗽起来就不停,有病就回家好好休养,没事乱跑什么。”
“就是,听声音还是个女子,圣人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果真不错。”
话音刚落。
咳嗽声响起的位置,一名锦衣华服,容貌俊朗的青年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目光环视四周。
“是镇北王世子,那人是他的同伴。”
意识到这一点,众人全都安静下来。
有外地才子见到这一幕,面露不忿,低声骂了一句:“做的不对还不让别人说了,和仗势欺人有什么分别,纵然行路难真是他作的,那也是有才无德。”
身旁的人劝道:“少说两句,镇北王世子最近可是风头正盛,听说晋王见到他都得退避三舍,咱们还是悠着点儿吧。”
任平生的身侧。
沐柔咳嗽的同时,余光望向起身的任平生,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恍惚间,她好似回到了童年。
自己正被人围着取笑,一道宽厚的身影突然出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用行动威慑那些欺负自己的同窗。
渐渐的,她感觉胸口的不适感消散许多,也不再咳嗽。
“小姐,茶。”
秋儿将茶杯送到跟前。
沐柔伸手接过,抿了一口,目光不自觉地瞥向任平生。
恰巧,任平生也在看她。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仅仅一瞬,沐柔就移开了目光,看向别处,小心脏不争气的跳了一下。
另一边。
任平生见她没事,看向众人,缓缓开口:“本世子有一拙作,请诸位品鉴。”
话音落下。
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京师才子齐齐望向任平生,脸上露出激动之色,屏气凝神,安静的等着。
他们知道,今日又要有一首佳作问世了!
外地才子见到这一幕,表情变得有点儿奇怪。
他们来京师之前,都只听过一首行路难,认为任平生确有才华,却远远没到“诗魁”的境界。
此刻,感受到京师才子对任平生的推崇,一个个全都好奇起来,也不知这位被吹捧为诗魁的镇北王世子,今日能作出什么样的诗作。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任平生脸色平淡,轻声诵读。
刹那间。
伊人居一片安静。
才子佳人们细细品味后,眉头微微蹙起,皆是感觉一缕缕淡淡的幽怨弥漫在心头,无法用语言形容。
“前三句写景清丽,宛若静院夜凉,见伊人逸致,结句仅言坐看双星,凡离合悲欢之迹,不着毫端,而闺人心事,尽在举头坐看之中……好诗,当真是好诗。”
一名俊朗青年给出自己的评价,看向任平生的眼神中多了一抹敬意,由衷道:“七夕为题,能做出此等佳作,着实不易……任诗魁,名不虚传。”
话音落下。
来自江东的才子全都投去诧异的眼神。
说话的可是他们江东赫赫有名的才子,一向恃才傲物,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这么多年,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对旁人给出如此高的评价,看来镇北王世子的诗才在大周确实是独一档的存在。
紧跟着。
又有几名才子品评这首诗。
不同的人,感触也不相同。
有人代入自己,认为镇北王世子这首诗是借牛女会合之难,喻君臣际会之难。
有人认为,此诗是为宫中怨女而作,意在言外,幽怨之情不待明言而现。
当然,不管有怎样的体悟与感触,大家对这首诗的评价都是极高。
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