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葭湄之前在厅后抱厦里,就已经教过奕六韩如何说,如何做。此刻还未轮到奕六韩敬酒,奕六韩便从面前精美的白瓷汤碗里,捞出两枚鹌鹑蛋,放进邻座的苏葭湄碗里,低声对她说:“一个给你,一个给小歌,我离小歌远,不方便给她夹菜,你帮帮我。”说着朝坐在苏葭湄下首的歌琳笑眯眯地比划手势。
烛光下,苏葭湄的侧颜精致冷艳,毫无表情,兰花指优雅地拿起银勺,将奕六韩放进她碗里的两个鹌鹑蛋,舀了一个放进嘴里嚼着,又舀了另一个奕六韩正笑嘻嘻地望着她也放进嘴里。
奕六韩笑容凝固,瞪大眼睛,张口结舌。
梁国是分餐制,每人面前都有一张小桌案,菜品都是一人一份。薏仁米鸡汤鹌鹑蛋,其实歌琳面前也有一碗,奕六韩是看歌琳一直呆坐着没有动筷,碧眸里蒙着一层迷雾般的悲伤,心知小歌定是又在思念草原,然而他和歌琳之间隔着苏葭湄,他想给她夹菜十分不便。再加上他也存了个心思,希望借此促进妻妾和谐。
没想到苏葭湄这么不合作,奕六韩一气之下,把苏葭湄面前的汤碗抢过来,从里面一口气捞出五个鹌鹑蛋,接连地放进自己碗里,气呼呼道:“你还我的小蛋蛋!”
“三郎,你为何抢小湄的蛋?”
叶振伦严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奕六韩头皮一炸,忙将汤碗放回苏葭湄面前,站起身一本正经地道,“启禀父亲,小湄不爱吃这鸟的蛋。”
厅中有低低的笑声,奕六韩环顾左右,不明白他们笑什么,无辜地问:“这是鸟的蛋吧?”
他不知道,在梁国,“鸟的”是一句脏话。
叶振伦没笑,他只是关怀地看着苏葭湄,深邃的眼里流动着脉脉温情:“小湄,你喜欢吃什么就跟你二娘说,不要见外。”
叶东池的正妻和叶翎的正妻在同一时间变了脸色。
叶振伦对大儿媳和二儿媳的称呼,都是“大郎媳妇”、“二郎媳妇”,唯独对三儿媳,不叫“三郎媳妇”,而是叫闺名“小湄”,只有对亲生女儿,叶振伦才这么叫。
苏葭湄连忙端着银觞站起身:“多谢父亲关心,我和夫君祝愿父亲眉寿永年,功业隆盛,子孙藩昌。”
苏葭湄以目示意奕六韩,奕六韩赶紧也端起银觞,同时朝歌琳使眼色,歌琳跟着端酒觞站起来,她一起身,一身金玲叮叮咚咚作响。
叶振伦花白的长眉微微一拧,饮完酒坐下,依然注视着苏葭湄,苍然眉目间溢满慈爱之色:“皇上给三郎准了一个月婚假,明日我便请清虚道长来,给你们把吉日定下来,届时为你们操办一个盛大婚礼,补偿当日你们在荒村草草拜堂之憾。”
这一席话说出来,刚刚坐下的苏葭湄和奕六韩,赶紧又站起身来,表示感谢。
歌琳没有再站起身,奕六韩坐下时,朝她看了一眼,眸中含满担忧。
“还有一事。”叶振伦继续说道,“大郎是一妻二妾,二郎的侧室刚殁了,不然也是一妻二妾。三郎,我也不委屈你,你二娘家有个侄女,婉栾淑顺,知书识字,趁这次大婚,你一并纳了做妾,就当是我送给小湄的陪嫁。”
叶振伦所说的“二娘”,就是他的继室吴夫人,子女辈都叫她“二娘”。“大娘”即叶振伦的原配、叶东池的生母,已经故世。
苏葭湄正要再次起身感谢,奕六韩大手一摆:“父亲不必费心了,两个女人我都搞不过来,哪像父亲精力那么旺盛。”
苏葭湄刚直起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厅中再次响起低低的笑声。
叶振伦半点笑意也无,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玄武岩的线条,坚硬,冷厉,毫无舒展的可能,就那么冷冷地等着厅中笑声渐息。
然后,他丝毫不动声色地对奕六韩说:“你长在蛮貘之乡,言谈无状,我也不怪你了,以后多跟小湄好好学一学。还有,让你的野利女人也跟着多学点规矩,她嫁到汉人家,是为汉人妇。汉家女子,行动无声,让她把手上那些叮当作响的东西都摘了。”
奕六韩神色不悦,闷声答道:“是,父亲。”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叶振伦沉稳的声音突然拔高,变得严厉。
“啊?”奕六韩一抬头,一脸茫然,“我听见了,父亲,我会谨记在心的!”
“我再说一遍,让你的野利女人把手上那些叮当作响的东西都摘了!”叶振伦面色阴沉,浑厚的声音冷如玄冰。
“回头我会让她摘掉的。”奕六韩讶然望着父亲,脸上是受伤的表情。
“现在就摘掉。”叶振伦一字一句道,深邃长目阴沉如夜色。
“父亲……”奕六韩几乎要哭出来,眼中含泪,站起身来深深作揖,“我回去会让她摘掉的,以后她不会再戴了。”
“不行,现在就摘!”叶振伦厉声道,长髯抖动,脸色铁青。
厅中的气氛顿时凝滞下来,人人屏息凝气,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一阵风吹进来,大厅中的蜡烛熄灭了几支,光线骤然暗了几分。
窜动的暗影在奕六韩身上蔓延,他躬身作揖的姿势异常僵硬,握紧的手背青筋暴突,头颈虽低垂,然而眼皮慢慢往上翻,有一股凌厉的恨意正从眸中腾起。</n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