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温点头道:“国相说的是,不过于他们而言,想要吃上一口饱饭其实最不容易。”
“这世道就是如此,贫苦之人苦苦所求的,富贵之人却唾手可得。只是他们拿在手中却也不珍惜,反倒是唾弃那贫贱之人不够努力。”刘备笑了一声。
“阿温,论辛劳,谁如田间之农户?论富贵,谁又如那些天生的世家子。”
王温沉默不言。
“好了,不说此事了,咱们进去。”
刘备也不上马,步行着朝里中走去,王温跟在他身后,其后是满载的数辆马车。
此时里长已然将里中之人都聚在了里中的大片空地上。
王温等人想要上前护卫刘备穿过人群,却是被他拦了下来,他就这般径直走向那群乡里之人。
原本嘈杂一片,正在各自谈论的众人为他气势所慑,一时之间纷纷闪到两侧,让开道路。
刘备脸上带着笑意,自人群中央穿行而过,同时也打量着两侧的乡民。
多是些蓬头垢面,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寻常农户,此时面上都带着敬畏之色。
他这个国相许是他们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大人物。
刘备踏上最前方那处算不得高的土台,稍稍跺脚,脚下尘埃四起。
他挥了挥手,驱散眼前的尘土,笑道:“来到此处,事情还不曾办,倒是先落了一个灰头土脸。”
台下的乡民闻言笑了起来,心中原本因见到大人物的紧张心绪也放松了不少。
“我这次来的目地想来诸位也都知晓了,治理一方本是我的分内之事,如今要你等困顿如此,都是我的过错。”
刘备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竟是弯腰行了一礼。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片哗然。
他们从来不曾想过这般大人物也会向他们这些可有可无的小人物道歉。
刘备也不言语,等到众人议论之声渐小,他这才重新开口,“今日我确是为相助你们而来。只是即便我给你们再多粮食衣物,又能帮你们捱过几个春夏秋冬?这个世道,总归是求人不如求己。”
“我在北方有些贩马的产业,我也曾应下里长,会在此处经营一二,到时会招收乡里不少人手,你等若是有兴趣不妨尝试一二。我在雒阳有处酒舍,到时会在此处多开几家,也会多招收当地之人,你们若是信的过我,也可一试。”
他笑了笑,“至于今日之事,未免分发不当,还请诸位归家,我自会一一上门拜访。”
………………
自晨昏至日暮,刘备带着王温等人随着里长一家一家的到里民家中拜访,视家中情况不同而救助不同。
贫寒之家自然要多得些。
此时他们已然来到冯许家中。
进院之前,他要里长带着其他人去往别处,命王温守在院门口,他独自一人走入院中。
冯许这个当日敢抽刀上山杀人的汉子,如今站在院中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自屋中走出一个妇人,容貌姣好,只是面色极白,似是大病初愈一般,她手中端着一碗热汤。
妇人将热汤放在院中的桌上,又疾步返回屋中,似是极怕见人。
“国相莫要见怪。”冯许歉意一笑,“她如今刚刚振作一些,见不得外人。”
刘备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很辛苦吧。”
冯许摇了摇头,“不辛苦。”
刘备笑了笑,见院中有棵枣树,旁支杂生,尚未修剪。
他不曾在木桌前落座,而是起身来到树旁,斜靠在树下,抬头打量着头顶的枣树。
“可曾想过离开此地?”刘备笑道。
冯许站在日头之下,微微仰头,苦笑道:“确是想过此事。只是如今这个世道,离开这里,又能去往何地?只能怪自家没本事罢了。”
于他如今而言,最难的非是自家娘子时有反复的病情,而是街坊邻里之间的流言蜚语。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更何况是女子贞洁之事。
即便当着他的面他们不敢提及,可背后总是免不了要言语上几句。
“你做的已然不差了。若是换了旁人,说不得早已休妻,将她赶出门去自生自灭。”
刘备拂去掉落在身上的落叶,“若是实在不曾有去处,不如去往幽州,一来远离此地,二来我在那里稍有根基,也能对你们夫妇有所照拂。”
冯许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道:“当日国相助我报仇之恩已然难报,如何能再受恩惠。”
“非是为了你。”刘备笑道,“也是为了你家娘子。”
他稍稍后仰,靠在树下的阴影里,“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今日之事本就不是她的过错。”
“世道有错,万般恶意,不该施加在一个女子身上。”
“要怪,也该怪你我这般男儿无用才是。”
他隐在树下,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日头之下,冯许仰起头来,本以为自家早已流干眼泪的汉子脸上有些湿冷。
屋舍之中,有妇人低声啜泣。
院落之外,王温后背贴在墙上,静默无言。
………………
随后王温又与刘备拜访了不少里民。
其中有不治产业的乡里游侠,刘备也能放下身段与他们同坐饮酒。
有年岁极大的乡老,这个刘北海也能持以晚辈之礼。
按理说刘备如今身份贵重,已然算是执掌一方的大员。
只是这个王温眼中的贵重人物,此时正手中拿着一个竹马,与那些无父无母,被里长安置在此处的幼童在院中相互追逐,看起来倒是玩的不亦乐乎。
王温看着眼前之人,倒是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到底哪一个才是此人的真正面目。
………………
入夜,众人返回国相府中。
王温自所住的院中熘出,望着天上的圆月愣愣出神。
不久之后,有个年轻女子走到他身侧,女子面貌寻常,只是那双眼睛颇有灵气,她叫陆杏,是国相府中的婢女。
“田老那边来人催促了,咱们何时动手?”女子轻声问道。
王温摇了摇头,“再等等,且不急。”
陆杏沉声问道:“等什么?如今那红面汉子不在,正是你我出手的良机,机不可失。”
王温只是抬头望着天边月色,轻声笑道:“你也知我少年时读过些书,今日见了咱们这位北海相所为,倒是让我想起了一句书上的言语。”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