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我上书陛下之时还曾恳请过陛下,即便我上书之言不能用,也莫要将上面的言语流传出去。我倒非是怕死,当年登上朝堂,我也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只是今日我若是因直言而死,只怕他日便再也无人敢仗义直言。那这汉家天下,日后只怕就要更加艰难了。”
他长叹一声,转瞬之间泪流满面。
刘备也是叹了口气,蔡邕在政治一事上实在太过天真。
政客,哪里有一个清白之人?
袁本初,曹孟德,哪一个不是心狠手黑之人?
也唯有这种人,才能在黑暗的政治斗争之中活下命来,然后占据大势。
只是蔡邕这种人虽是天真,可却又让人不得不从心中感到敬佩,至少他们真的敢为心中坚持的道义舍出命去。
刘备笑道:“蔡公忠直,自然斗不过朝中那些阴险小人。忠臣要做事,总是要比这些佞臣更聪明一些才行。”
蔡邕若有所思。
“其实我又何尝不知我斗不过他们,即便是以陈公之贤尚且斗不过曹节等人。我一个只知读书的读书人自然更是斗不过。”蔡邕叹了口气,“只是当时纸笔在前,心中激愤所至,实在是由不得我不下笔了。”
刘备点了点头,倒是不曾多说什么。
文人自来都是如此。
常常激愤之下做出些日后会后悔的义愤之事。
“只是即便我应下了玄德的亲事又如何?”蔡邕苦笑一声,“难道那些宦官就会收手不成?莫要到时再害了你。”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自曹操找上他,更是冒着不惜与他撕破脸的风险说出那番豪杰英雄之论时,他就知道曹操一定要把他绑上船的缘由了。
他悄悄甩了甩手上的汗水,笑道:“如今宦官得势,想要阻拦他们自然不易。只是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有十全把握能护住蔡公的性命。”
蔡邕愕然的望着刘备,实在想不出为何刘备敢出如此大言。
刘备笑道:“这其一自然便是备这汉室宗亲的身份。之前陛下新诛渤海王一族,朝野震动,皆知是王甫等人构陷渤海王,只是彼时其人正受陛下宠信,故而奈何这些人不得。只是如今王甫等人渐失其势,备这汉室宗亲的名头如今也算是响亮,他们自然也要顾及几分。”
渤海王之事自来分辨不清,也许是灵帝确是受了王甫等人的蒙蔽,自然也可能是灵帝本就存了废灭勃海王的心思。
“其二是蔡公也知备自塞北回来之后并未受到封赏,蔡公以为陛下这是何意?”刘备笑道。
蔡邕又是一愣,一时之间想不清其中的关键。
刘备摇了摇头,“陛下不给我封赏,想来其中无非两个缘由。其一,无非是陛下怕备这个汉室宗亲的身份,若是给些权力,只怕会惹出些什么事端来。不过若是如此,陛下也当稍稍给我些银钱封赏才是,不必如此全无所示。”
“既然不是其一,那自然是其二。陛下有心封赏,只是如今有功不封,心中定然是另有安排。说句不客气的言语,备在北地之时立下的功劳算不得小了。所以如今的不用,却是为了日后的大用。宫中宦官都是极为擅长揣摩陛下心思之人,如何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故而此事一旦牵扯到备,他们自然会畏缩几分。”
“其三,宦官之中也未必是铁桶一块。曹节,张让,程璜,无不各怀心思。而有纷争,咱们自然也就有机会。”
蔡邕点了点头,他能将文章做的花团锦簇,自然不是个笨人。
“如此说来,此事只能靠玄德与孟德了。只是这求亲之事……”
蔡邕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家长女如今年岁还小些,倒是可与玄德暂约婚姻。”
刘备笑道:“本就是权宜之计,若是此事之后蔡公觉得备不足以为蔡公之婿,自可撤去婚约,备定然不会阻拦。”
蔡邕打量了他一眼,叹息道:“如今年轻一辈,我最看好的只有你和孟德。那这门亲事我就应下了。只是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凭玄德一人只怕做不得这个主。”
刘备点头笑道:“备自会请卢师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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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回到山上,与卢植提起与蔡邕提亲之事,并将此中之事与卢植和盘托出。
以卢植之智,即便他想隐瞒,想来也会被卢植一眼看穿。
如今刘母远在幽州,师徒如父子,登门之事,自然没有比卢植更为合适之人。
卢植倒也是乐见其成,并未推脱,他与蔡邕的关系本就不差,故而立刻便起身到蔡府之中与蔡邕商定了此事。
一时之间,刘家雏虎与蔡家结亲的消息在雒阳城中流传开来。
只是此时宦官谋划已定,虽有所顾忌,可也不会因刘备一人更改既定之事。
月余之后,宦官设计,污蔡邕私有所请,下蔡邕于雒阳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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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本居宫内,只是如今宦官权势极大,聚敛财富,于宫外也多有私宅。
于内城登高而望便能见到这些宦官的私宅。占地极广,装饰之奢华,炫人眼目。
传闻昔年灵帝欲登高台以观雒阳,只是被张让等人以天子登高,而生民离散的缘由劝了下来。
故而后来也就有了灵帝登高这一故事的由来。
如今刘备正站在中常侍吕强的私宅之中。
吕强今日难得出宫一趟,却是被刘备堵了个正着。
宦官言语之时本该极为阴柔,只是吕强言语之时却是颇为洪亮,“刘君如何知晓我今日会出宫?”
刘备站在大堂中央,抬眼打量着站在上首的吕强,“吕常侍是陛下身侧信任之人,也是天下出名的人物。要得知吕常侍的行踪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吕强依旧冷着脸,“我与刘君素来无交集,刘君应当不会无事登门。”
“备此次登门只为一事,便是要送给吕常侍一个扬名之机。”刘备却是神色不变,随口笑道,“如今蔡议郎为张让等人所陷,困于牢狱之中。蔡议郎清正之名天下皆知,如若吕常侍能康慨直言,救其于水火之间,自然能在天下赢得大名,尤其是在士人之中。”
“为我送大名而来?”吕强冷笑一声,“难道不是为救你家岳父而来?”
刘备点头笑道:“这自然也是其中缘由之一。世上自来无圣人,我自然也是要顾念一些自家之事的。”
“刘君倒是个诚实之人。”吕强忽的笑道,“刘君可知我最为钦慕之人是何人?”
“是昔年的大长秋曹腾。”不待刘备回答,他便自行开口道。
刘备点了点头。
吕强口中的曹腾,自然便是曹操的祖父曹腾,也是东汉时着名的宦官。此人虽为宦官,可却颇有容人之量。在位期间,多有所举荐,即便是对宦官最为苛求的士人也对此人称赞有加。
吕强笑道:“所以今日即便你不来,我在朝堂之上也是要为蔡公出声言语的。”
“那便多谢吕常侍了。”刘备也是笑道。
吕强此人在宫中自来与张让等人走不到一起,加上在宫外的名头也不差,更是少有的与士人关系不差的宦官,故而今日刘备在来之前便知道要拉拢住吕强不难。
只是他想不到会这般轻易,就像是吕强已然在等着他到来。
吕强笑道:“要我出面自然不难,只是单单凭借我一人,只怕未必能压的住张让等人。以我之力,要对付曹节或是张让其中一人已然艰难的很,更何况如今曹节和张让等人勾结在一起,即便是我在朝堂上豁出命去,要救下蔡公的性命只怕也非容易之事。”
刘备笑道:“吕常侍既然提出此言,想来自然是有主意的,不知有何教备?”
“如今宫中内侍之中最得陛下信任的宦官有两人,其一便是张让,此人是今日之事的主使之一,自然不会就这般放过蔡公。即便你舌如利剑,于此人之处也是没有法子的。”
“另外一人则是赵忠。赵忠虽同样是受陛下信任,可此人与张让不同,张让得权之后颇为张狂,而赵忠为人处事向来要谨慎一些。”
“故而赵忠此人虽然表面上与张让极为和睦,可暗地里两人的明争暗斗其实半点也不少。你倒是可以在赵忠身上多下些功夫。”
吕强脸上露出个笑容,“听闻玄德曾在塞上之时从鲜卑人手上救下过赵包之母?赵包此人侍母亲至孝,若是赵母落于鲜卑人之手,只怕赵家便要损失一个人物了。当日玄德救下赵包之母,也就是救了赵包一家的性命。即便赵包对外宣称赵忠已然与赵氏没了干系,可血肉之亲,又哪里是那般好割舍的。”
刘备重新打量了吕强一眼,笑道:“本是为说服吕常侍而来,不想反倒是落入吕常侍的网中。看来孟德已然来过了。”
“玄德倒也无须放在心上。”吕强笑道,“孟德是我看着长起来的,他本就是个心思极多之人。今日要你前来,也只是我想见见咱们这个如今名满雒阳的刘家雏虎是个什么人物。”
“当日孟德应当和你说过,若是你不愿意参与其中,他也能勉强保得蔡公一命。你以为他在朝中的法子又在何处?他一个宫外的北部尉,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自然都是从我这里得来的。”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诚心道:“不想吕常侍也是多谋之人。”
吕强摇头而笑,“在宫中求活,好人也好,恶人也好,若是没点心思,只怕早就已经被丢出宫来喂给门外的野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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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后,私自出宫的赵忠看着将他约出来的刘备,满脸阴沉之色,“刘君是名满雒阳的大人物,更是卢公高徒,不知今日约见我这个宦官有何事?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会对刘君的清白之名损害不小。”
刘备笑道:“备为何事约见常侍,想来常侍心中也应当清楚。赵常侍既然前来赴约,那说明咱们还有的谈。”
“想来刘君约我来也不过是为了蔡邕之事。都是聪明人,我也不妨直言,当日刘君塞上之时确是于我赵家有恩,若是些小事我自然愿意帮刘君一把,还了人情。只是蔡邕之事是他做的实在是太过了一些,近乎得罪了所有的宦官。”
“如今连向来相互之间看不顺眼的曹节和张让都联合了起来。我若是出声与他们作对,莫说要救他蔡邕,即便是连我自家的性命也未必能保全的住。”赵忠冷笑道。
刘备点了点头,他知道赵忠所言的也确是实话。
宫内宦官权势之盛,只怕除了天子,所有人都要避让三分。
如今这种形势之下,即便是朝中那些大臣,为蔡邕开口求情之时都要小心翼翼,更可况是赵忠这个本就在后宫之中的宦官。
“当日塞上之事且放到一边。只是赵常侍可曾想过一事,此事是张让一手所导,若是蔡公真的因此而死,那日后朝中之人人自危,敬畏他张让如虎,谁还敢与他作对?”
“如今曹节年老,即便再是硬撑,又能撑的住几日?若是有朝一日曹节撑不住了,那到时他手中的刀刃又会落到谁的身上?”
“今日赵常侍见死不救,将身侧之人都推向张让那边,只怕他日屠刀临身之时。赵常侍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赵忠沉默片刻,仔细的打量了刘备一眼,这才开口道:“蔡邕倒是寻上了一门好亲事。我是不会出手的,最多只能袖手旁观,两不相帮。”
刘备笑道:“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