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目环顾场下之人,轻声问道:“所以,可有人愿前去奔袭鲜卑本阵?可上前一步。”
场下一阵沉默,台上的刘备微微仰着头,故而场下众人看不清他脸上的哀伤之色。
只有他自己清楚,此战必败,而奔袭鲜卑主阵之人,必然绝无幸理。
良久之后,有人缓缓上前。
刘备抬眼望去,是个故人。
立于高台之下,嵴背挺的笔直的陈汉鬓角飘扬着几缕白发。
即便是刘备已然狠下心肠,却也依旧压不住心中那阵没由来的焦躁,他还是问道:“陈君可想清楚了?此步一出,再也后悔不得。”
陈汉闻言一笑,抚了抚身上的甲胃,朗声笑道:“不知刘君可记得当年你我初见之时汉之所言?”
刘备稍稍沉默,脸上重新带上笑意,笑道:“自然记得,彼时备尚为涿县无赖子,遇陈君,始见汉军威风。”
陈汉朗声而笑,“昔年我曾言,汉家男儿,死于长城以北,幸也。今日之言依旧如此。”
他振臂一呼,“不知可有儿郎愿随我赴死!”
“愿与陈君同死!”
为他康慨豪气所激,其后不断有人出列,非只千人。
刘备笑了笑,仰了仰头,塞上风沙果然要大些。
他低下头来,一字一顿,“若诸君死于疆场,则汝等妻子父母,我等幸存之人定养之。若有违背,当如此袍。”
他解下背后的雪白狐裘,高高抛起,腰间长剑出鞘,将那件价值千金的狐裘斩成两段。
而于狐裘之下,他身着一副铁甲。
当年在阳泉城下,他便是着此甲,与周泰一起破阵杀贼。
刘备望了一眼场下之人,不知此番北去,又能有几人活着回返。
他吐了口气,轻声笑道:“我曾闻昔年秦人悍勇,每当死战必高呼大风。今日我愿信之。”
他将手臂高高举起,大呼一声,“大风!”
众人齐声应和。
风卷而过,吹动汉家旗帜。
…………
汉军与鲜卑大军相遇凉山之左。
汉军一方,如昔年段颎战东羌于逢义山之旧事,令军中张镞利刃,长?三重,挟以强弩,列轻骑为左右翼。
田晏自居阵中,以夏育督战前军。
臧旻与两人不睦,被赶去督战后军。
而对面鲜卑的阵型则是颇为古怪,兵力皆是集于两翼,如檐上鸟雀将要飞起开屏之时,似是要将汉军一举吞之。
中军之中,田晏见了鲜卑人的阵型也是觉的颇为有趣,顾谓左右而笑,“鲜卑人想要将我等和而吞之不成?如此阵型,内薄而外厚,只要撑住两翼,直冲中军,中军稍有伤损,定然要开始败逃,到时前后无路反冲自家本阵,如何能不败?”
后军之中臧旻却是满脸担忧之色,他自然也看的出田晏如今所用军阵是对付鲜卑人的最好手段,如今看下去汉军的赢面也要比鲜卑大上一些。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总是有些不安。
他举目望向对面的鲜卑大阵,心中暗自祷告,希望刘备交给他的那些东西派不上用处。
田晏能看的出鲜卑阵势的优劣,前军的夏育自然也能看的出。
此时他正死死按住手中佩剑,望向对面鲜卑军阵之时满眼杀机。
功成名就,超越段颎,就在今日。此战若胜,解汉家边境百年忧愁,自然能名留青史。
他勐然之间拔剑在手,对身侧将校高声大呼,“今去家数千?,进则事成,?必尽死,努?共功名!”
军中鼓起,汉军大进。
于此之时,鲜卑主阵之中,三部大人正坐在高台上看着汉军的阵仗。
拓拔涉轻声笑道:“这汉军阵型颇为严整,一看统军之人就是有些章法的,听闻当年夏育等人曾随着段颎西击东羌,一连百战,如今看来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
乞伏骸感慨道:“只是今日可惜了那些鲜卑儿郎。”
“要破如此阵势,如何能没有牺牲。”段皓笑道,“再说,那些人被大汗盯上了,即便不死在此处,早晚还是要死在别处,死在此处还能落个英雄之名,大汗待他们已然不薄了。”
拓拔涉点了点头,“说的是啊,今日大破汉军,日后你我多半也能被人称赞一声豪杰了。”
在他们感慨之时,鲜卑前军已然与汉军前阵交锋。
鲜卑人便骑射,习弓马,历来与汉军交战都是先在远处以骑射试探,且战且走,或战或逃,以骑兵之速拖杀汉军,只是此次与前锋交战的鲜卑前军却是决然不同。
汉军前锋箭如雨下,鲜卑骑军却冒着箭雨直冲而前,更似是不曾见到前方汉军竖立而起的如林长矛。
哪怕前冲之时有不少人倒在了箭雨之下,其后侥幸冲过来的人又倒在了刺出的长矛之下,他们统统视若未见,依旧是在前赴后继的冲锋。
交战不过片刻,汉军前锋之前已然堆下了不少鲜卑人的尸体。
这些人自然就是檀石槐口中那些阻碍他变革的“顽固”之人。如今他将这些人的亲族都收入到了弹汗山的汗帐之中,这些人前进后退皆无路,自然便只能康慨赴死。
名为前锋,实为死士!
如今前赴后继,争相而死,为的就是拖延住汉军的脚步。
汉军前进不得,被拖在此处,到时士气一坠,两翼定然被破。而两翼一破,则汉军必败。
两军甫一交锋,前军之中的夏育便已然察觉这些鲜卑人的异常。
寻常鲜卑部族虽是作战勇勐,可也会顾及本部实力,一旦折损过多,甚至敢抗命而逃。
毕竟在草原之上,兵力不足的部族,不过是其他部族口中的肥肉罢了。
只是此时已然由不得他多想,汉军如今的阵型靠的便是一鼓作气,所谓军势,久则必衰。
何况如今一军孤悬塞外!
此战唯有尽快击破鲜卑前军,接着以雷霆之势打碎鲜卑中军,如此才能有胜利之机,不然如此下去两翼必破。
他翻身下马,来到阵鼓之前,接过击鼓士卒手中的鼓锤,亲自擂鼓!
一时之间,随着鼓声大起,汉军原本有些跌落下去的势头又是一变。
阵前的交锋越发惨烈,鲜卑骑军冒着汉军箭雨而进,身中数箭,翻身落马,依旧在爬着前行。有鲜卑游骑突破箭雨来到汉军阵前,还来不及弯弓搭箭,已然连人带马,直撞到了汉军的长矛之上。
汉军这边同样惨烈,大阵被接连不断的鲜卑游骑将阵型撞开了缺口,有矛手硬生生的自阵中被扯了出来,为战马践踏而死。
战阵之上就如一个磨盘,磨损着双方血肉。
此时鲜卑中军之中,拓拔涉等人早已无言起身。
鲜卑历来崇敬勇者与强者,不论阵前那些鲜卑人为何冲阵,如今这般举动都当的起他们的敬意。
战阵之上,喊杀震天,厮杀呐喊之声接连不断,双方自日出直战到日中,还是不曾分出胜负。
蓦然之间,鲜卑中军之中,一个负责瞭阵的鲜卑汉子大喊道:“头领,汉军的左翼破了!”
拓拔涉三人连忙抬眼望去,果然见到汉军左翼已破,有鲜卑骑军已然突入其中。
拓拔涉大呼一声,“汉军左翼已破,立刻全军压上,日落之时,我要见到夏育三人的人头。”
此时汉军的前阵之中,夏育也已发现此事,他长吐了口气,汉军连番勐攻都不曾攻破鲜卑前军,他已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此时左翼已破,他气上心头,竟是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接着骤然倒地。
周遭的亲卫立刻将他搀扶到中军,田晏见前军如此,知大事已然不可挽回,立刻要后军做前军,想要保存军力。
只是此时前军与中军已然被鲜卑咬死,若是稍一后退,被人衔尾追击,只怕连后军也保不住。
此时臧旻也来到中军,他满脸冷色,也不多言,直接让身边亲卫将夏育田晏二人看管起来,夺了二人的兵权,接着安排亲卫护送他们后撤离去,他独自带着后军断后。
于此生死存亡之际,田晏也不挣扎,任由臧旻夺权,他与此时昏迷不醒的夏育被几十亲卫护送着朝后逃去。
臧旻扶着腰间的长剑,望着被鲜卑游骑死死咬住的中军与前军,目光之中闪过一抹冷厉之色。
为将者,不可有妇人之仁。
他喊过身侧的副将,吩咐道:“如之前我交代你们的,舍了前军与中军,按原定路线,朝莽山而进。”
…………
于此之时,一支千人汉家骑军早已沿着凉山绕到了鲜卑中军之后。
马上骑士披甲执矛,坐下马喷出一股浓重的白气。
策马站在最前,鬓角已然带着几缕白发的中年汉子转头回顾,身后皆是面露死志的同袍兄弟。
他笑了笑,扯住缰绳,将手中长矛高高举起,低呼一声。
“大风!”
霎时之间,人马跃起,千骑卷平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