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点了点头,明白了刘备的意思。
“若蔡公独持清白之名,于朝堂之上与宦官分庭抗礼,自然会得天下士人赞誉,声名远播于四海。到时谁不称蔡公一声天下名儒?日后说不得还会在史书之上留下一个忠直耿介蔡郎中之名。”刘备笑道。
“只是于备看来却不该如此,昔年岑晊效命于成瑨,违律法而杀人。若是他是能同死,备还能赞他一声好汉子。可害上官身死却又奔逃而去,如此人物竟仍得天下赞誉,备以为当笑之。”
说到兴起之处,刘备激愤而起,“昔年张俭为清流之首,抨击宦官,辞赋千余,康慨陈词,世人以为天下豪杰。然其后逃亡天下,所累破家灭族者,以千百计数,所过皆残破。以一身之贪生,累及天下。如此清流,如此豪杰,备为之耻!”
蔡邕讷讷不能言。
“论风骨,我敬范滂,不惧死难而可使王甫词穷。世上当有这般人。然敬之,却不愿学之。”刘备沉声道,“蔡公,一人之生死荣辱与天下人之生死荣辱,两者相较,何者为重?”
“蔡公!我等非是范滂,若屈膝忍辱可做更多实事,又何必白白捐弃性命。”
“苟利社稷生死矣,岂因祸福避驱之!”
蔡邕勐然起身,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口中喃喃自语,“好一个苟利社稷生死矣,岂因祸福避驱之!”
刘备不再言语,话已至此,剩下的就看蔡邕如何决断了。
良久之后,蔡邕停下脚步,沉声道:“玄德有壮志,邕也非无胆之人。玄德所言之事,我便应下了。”
刘备吐了口气,笑道:“还有一事要麻烦蔡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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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刘备返回缑氏山中。
他策马上山,返回自家小院之中。
仔细想来,他似是又有些日子不曾去书庐中读书了。好在如今卢植不在山上,不然还真不好搪塞过去。
只是他刚刚进了院子,简雍就迎面跑了过来。
“宪和何事如此慌张?”刘备笑问道。
“卢公回来了,他要你回来便去落云亭见他。”简雍急促道,“当时卢公的面色极为不好,想来是为了你开设酒舍一事。”
刘备点了点头,“知道了,卢公看不惯此事咱们不是早有预料,算不得什么大事。我这便去。”
他将马交到简雍手上,接着直奔落云亭而去。
此时残阳西照,日光偏移。
落云亭前的诸般景色都染上了一层褐色。
湖面沉静而幽深,似是一面带着些古旧之色的铜镜。时有鱼儿高高跃起,带起湖面上的点点涟漪,才能让原本安静的湖旁带上几分喧嚣。
卢植正坐在湖边垂钓,嵴背挺的笔直,只是头上的白发似是又多了些。
“卢师。”刘备站到卢植身后。
卢植将手中的鱼竿放下,转过头来,打量着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学生。
“人常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想你这个弟子短短日子便要出师了。”卢植笑道。
“卢师说笑了,即便给备再多时日,备也是比不上卢师的。”
“如何比不上?若是你那个酒舍做成了,到时候即便是我都要敬你三分了。如此都算不上出师,那如何才能算是出师?”卢植虽然是笑言,可刘备却能听出其中藏着的怒意。
他虽是被卢植质问,脸上却是不见丝毫惶急之色,卢植之问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当初他打算开设酒舍之时,便已然想到了卢植会有此时的反应。
忠直之人,最是见不得半点藏污纳垢,尤其是自家的身边人。
“卢师当知备。备做此事,非是为了谋划私利。”刘备沉声道。
“我自然知你不是为了私利,不然你今日便踏不上这缑氏山了。”卢植叹了口气,“或许你的本意不差,可你可曾想过,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日后会如何?”
刘备点了点头,“备知道。”
卢植到底是卢植,一眼便看出此中问题所在。
这家酒舍自然是能赚大钱的,凉州美酒固然是其中一面,但其中最重要的另一面却与酒水无关,而与政治有关。
酒舍一旦成型,便是一种另类意义上的垄断。
莫说天下之间的酒舍无人敢与当今陛下争利,即便这当中不曾有灵帝,宦官与世家随便拎出来一个,哪个不是天下的庞然大物?
既是争不过,也是不敢争。
天底下的生意唯有垄断才最赚钱,再加上酒水本就是盈利极高的生意。
故而不爱钱的袁氏兄弟也好,爱钱的灵帝和张让也好,如今他们其实都不知道握在他们手中的是多大的利益。
即便只是区区半成,半年的收入,也足以让一个贫寒之家成为出入豪奢的富户。
如今他们不知其中的价值,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刘备为自保才整出来的东西。可若是过些时候,等他们看到了此中的价值,又会如何?
等他们体会到垄断一事的妙处,自然便要推而广之,不再局限于酒水一事。
有样学样,知一推三,本就是聪明人的长处。
“玄德,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如此行事的害处,为何还要为了一时之利而如此作为?”卢植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刘备如此行事是为了自保,只是为一身之利而祸害天下,卢植这般人自然是不屑做的。
“卢师的人品备向来钦慕,当日广武山上的志向备也不曾忘。”刘备沉声道,“只是如今世道如此,若是因循守旧,不知变通,行前人老路,何以救天下。卢师莫要以为备妄言,以备看来,此事其实未必不是好事。”
“若此例得成,日后绵延日久,未必不是一条新路。”
卢植稍稍一愣,随后深深的打量了他几眼。
不想自家这个弟子竟有如此野心。
卢植叹了口气,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抬手摸着头上的白发,良久无言。
半响之后,卢植这才开口道,“罢了,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事情,既然事情你已然做下了,那日后是好是坏,你也怨不得旁人。”
“弟子想将酒舍的半成之利送予卢师,卢师以为如何?”刘备笑道。
“玄德以为我可会收下?”卢植笑了笑。
“卢师自然不会收下,只是备却是不可不问。”刘备也是笑道,“弟子还有一事,想请卢师相助。”
“可是为刘文饶?”
刘备还不曾开口,卢植已然猜出了答桉。
刘备于心中叹息一声,若是汉末之时这些前辈不曾年老,日后又怎会有曹刘孙三人的出头之日。
“卢师知我。”刘备笑道。
“你到底是我的弟子,更何况你如今虽然营造出了如此之势,可其中明显尚有几处不足。”
卢植笑了笑,如今他既然已不再阻止刘备,自然便要为他指点一二。
便如寻常人家的不少长辈,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心中还是为后辈好的。
“其一便是你如今虽然被陛下认做了汉室宗亲,可你到底年轻了些,加上在雒阳时日尚短,名望不足,再者身后也无宗族支持,只怕未必能代表宗亲一脉。”
“不过你想的倒也不差,寻刘宽顶在前面,多少能替你挡下些风雨。其实最合适之人是刘虞,只是如今他不在雒阳,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卢植看向他,继续道:“其二,外戚族一脉,你可曾有考虑?当年窦武身死,窦家由此败落。如今外戚虽无如窦氏显赫者,可宋董二家也不可小视。”
谈到窦武之时,卢植稍有停顿,心中颇有些感慨。
昔年窦家大肆封侯,卢植曾以布衣之身上书劝阻,可惜窦武不从,其后与陈蕃被宦官屠戮,窦家便再也一蹶不振。
“卢师之言有理,备其实已然选好了一户外戚。”刘备笑道,“只是既非宋家也非董家。”
“非是宋董二家?”刘备此言倒是让卢植有了些兴趣,“如今朝中外戚除了宋董二家,还有何人能撑的起外戚的局面?陛下未必会答应。”
刘备笑道:“弟子所选之人,陛下定然会答应,甚至说不得乐见其成。此人在雒阳城中名声不彰,想来卢师未必识得。此人姓何名进,是杀猪屠狗的起家。”
卢植闻言却是点了点头,“于朝中倒是见过几次,似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物。此人未必敢应下你。”
刘备笑了笑,“卢师放心,他会应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