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江淮胥去世之后,贺柔嘉就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她总会梦到病重的江淮胥,他那么瘦,脸颊深深地凹陷,灰败的脸皮裹着颅骨,鼻子和眼睛像是要破土而出的芽苗,惊险万分地凸起。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淮胥哥哥,记忆里那个如玉如兰的少年,头一次这样面目全非。
贺柔嘉想方设法,孤身跑来春不见山庄,就是为了见江淮胥一面。她满身狼狈,声泪俱下,哭得江思白心软,许她进去探视。
终于见到了江淮胥,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这个人怎么胆敢躺在淮胥哥哥的床上?
江淮胥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很不高兴地对江思白说:“让她出去,我不见外人。”然后便背过去,将被子拉过头了。
听见他的声音,她这才确定,这就是江淮胥。
“走吧,我阿兄要休息了。”江思白说道。
江淮胥一贯骄傲,轻易不示弱于人前,每次病发之时,都不愿见外人。他双腿并非不能行走,却被迫坐上轮椅,也是因为走动过多,容易浑身颤抖乃至头晕目眩,他绝不肯在人前展露出失态的一面。
若非知晓贺柔嘉对兄长一往情深,而江淮胥此番多半是熬不过去的,江思白是不会放她进门来的。
贺柔嘉浑浑噩噩地被江思白送出院门去,鼻下还萦绕着那股腐朽的病气,她清晰地预感到:淮胥哥哥终究是要死掉了。
她看着江思白召来婢女,跟她们吩咐招待自己的事宜,随后向自己道别,脚步轻快地小跑回去照顾兄长了。
她可以想象得出来,江思白回去之后,低眉顺眼地向兄长告罪,而江淮胥满怀不悦地责备弟弟,话语里带着惯有的讥诮的模样。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父母执意不肯让她嫁给江淮胥了。
贺柔嘉原本想得很简单,江淮胥还活着,她就好好做他的妻子,有一日算一日,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赚的;江淮胥若是死了,她就为他守几年寡,然后带着对他的思念,另觅良人去。
她觉得父母都是老古板,因为害怕女儿担上寡妇的名声,担心她影响了家中妹妹们的婚事,所以才不顾她的意愿,非要她嫁给不喜欢的男人,嫁给江思白,或者他那些健康却更不入流的兄弟。
在她看来,和与心上人厮守比起来,当一回寡妇,有什么关系呢?那可是惊才绝艳的江淮胥,旁的凡夫俗子不值得,但是江淮胥值得,当江小神医的遗霜,绝不是什么丢脸的丑事。
但是在那一刻,她忍不住想:倘若从前自己如愿嫁给江淮胥为妻,那现在身心俱疲的那个角色,便不是江思白,而是由她来担任了。
江淮胥风华绝世的时候,自是俘获芳心,但是当他形销骨立、缠绵病榻,容颜不堪入目、才华无力施展,只剩下一堆大事、琐事劳烦身边人日夜操心照顾的时候,她还会爱江淮胥吗?
她敢说,在那个时候,她真的不会后悔吗?真的不会对这个男人产生厌恶憎恨吗?真的不会怨怼父母没有阻拦自己的一意孤行吗?
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何况她一个被娇惯宠溺的大小姐呢?
贺柔嘉的心里,自此涌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愧怍,她觉得她那些想法,侮辱了她对江淮胥多年的感情,也侮辱了清风朗月一样的江淮胥。
先天有疾,并非淮胥哥哥所愿,那不是他的错。
就算躯壳衰败,内里的灵魂也还是江淮胥,那个不屈不挠的江淮胥,是她自小就仰慕的那个英雄。她怎么能像那些捧高踩低的俗人一样,这般轻视江淮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