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头看着空白纸页的主簿,庆幸于县令大人让他休笔,否则他真不知如何写下王志这从容道出来的几句实情。
胖县令微微后仰,身后的肥肉压在座椅之上,半晌才不见情绪地问道:“你是在责怪本官,没有治理好区所?”
王志坦然摇头:“岂敢。”
“苦命百姓,野蛮刁民,古来有之,往后亦不会绝,这本是天道循环。本朝九州十六郡,类似事情更是屡见不鲜,我若将此罪责挂在大人头上,岂非就挂在了陛下的头上。”
一声惊堂木响,身居八品的胖县令已是俯身站起,怒斥道:“王志,你大胆!”
身旁一位年轻师爷连忙将胖县令搀扶坐下,做请示的眼神,劝道:“大人稍安勿躁。”
得到胖县令首肯后,年轻师爷看向堂下的教书先生,一针见血道:“是你觉得自己累了,撑不下去了,还是你觉得王芝累了。”
王志不假思索地看向年轻师爷,看向这个曾经的学生,直言道:“我撑不下去了。”
胖县令肥胖的手掌紧握扶手,冷声道:“笑话!为人父者,就该有此担当觉悟!若是撑不下去,你便该同王芝共赴黄泉,又有什么资格苟活在世!”
看且真是怒极,他说完尤不尽兴,竟是大巴掌拍在案桌之上,响亮的声音比起惊堂木只高不低。
王志微微攥紧拳头,浑身渐渐有些颤抖起来,那双平静的眼睛竟是有些发红:“我想过的,我想过同她烧炭一起死在家中,可我舍不得。”
胖县令摸着发烫的手掌皱起短眉,一时间却是没能明白王志这话的意思。
年轻师爷下意识用手指挠了挠自己的脸颊,片刻再次一针见血道:“你可是有性命之忧?”
液体晶莹,已在那双略有凹陷的发红眼窝里轻微涌起。王志抬起瘦削的脸,看向胖县令,他的语气还是那般平静,但他的表情无助而认真:“我要去城隍庙。”
闻言,公堂内众人都是脸色微变。
胖县令与年轻师爷对视一眼后,便向着堂下衙役道:“柴进。”
为首的精壮汉子出列拱手:“在!”
胖县令站起身来,甩了甩袖道:“暂且将王志扣押衙门,今夜你带人领他前去,此案暂结,转交城隍庙。退堂!”
他转身前往后堂之际,看了眼王志,神色已从愠怒转为怜悯。
公堂内,一众公差各司其职,纷纷退堂。
年轻师爷随胖县令前往后堂,感慨道:“我受王先生启蒙,如今却半点忙帮不上。”
胖县令身形顿了顿,皱眉道:“周胡,你适才表现已是很好,莫要以为你周氏在本地有千年香火,手便比旁人要大一些。”
“你向王志那几位仍有来往的学生传去书信,实在是愚蠢至极,此案尚未明朗……”
名为周胡的年轻师爷摇了摇头,打断道:“山高路远,真要等到案情明朗、确认了王先生罪责再传告他们,他们未必赶得回来。”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世态炎凉,王先生对他们说无非是仅有半点书卷恩情的老师,他们与王先生保持往来也许只是逢场作戏,未必有心帮忙,也未必能帮得上忙,只是……我总要试一试的。”
胖县令摇晃着脸颊肥肉,再次起步朝内堂走去:“你啊,跟你爹一个性子,你们周家全是烂好人。”
周胡默默跟了上去。
……
茶肆旁。
裴顺算是大抵明白了事件起因,心中莫名有些感伤。
难怪那小姑娘说话如此含糊,状态也有些异常,原来是患有自闭症。
这桩父杀女的案子,着实无解。他可以借烈酒下肚,大赞王志一声杀得好,他也可以拍案而起,怒斥王志毫无人性。
只是,在这桩案子背后,却仍有更深的涉及。
小白俯下身来,在裴顺耳边低声提醒道:“小师,阴府司一般设立在各地城隍庙背后,夜里才办事。”
裴顺轻轻点头,他对此当然也有所耳闻,眼下这桩案件转交城隍庙,则成了阴案,其中必有隐晦。
他心中不由开始盘算起来。
在破庙遇见王芝阴魂,对方含糊不清的请求,他与其说心存善意而动容,更不如说是为了确定阴魂与殿堂神格的关系,想着能够借王芝的阴魂,找到一些新的线索。
而此时得知王芝父女的事情之后,他虽然觉得这对父女让人感到惋惜,却没想过多干预,毕竟这说到底有朝廷官府盯着,没必要徒增麻烦。
可是,现在这对父女的案件已经与阴府司扯上关联,他却不得不进场了,因为他也有事情要找阴府司——挽救李小玉的神魂。
另外,王志的遭遇、胖县令与年轻师爷的几句言谈,让他想起了谢还那夜里的嘲笑,也让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学生。
他裴顺的处境,是不是正如王志这般?
世态炎凉,逢场作戏,那一封封的来往书信,不也是满纸的虚情假意?
一股不安便油然而生。
不仅牵挂自己与那些学生的关系,更担忧自己此时的遭遇。怎么会这么巧?真的这么巧吗?事情怎么就莫名其妙又串联到一起了?
自己来此醴泉县,李小玉是起因,是为了找阴府司挽救李小玉的神魂,他选择避人耳目,刻意来到这座地处边缘的醴泉县,结果先在破庙遇到王芝的阴魂,进城又因为几位路人的闲聊来到此处,然后得知这对父女的案子将要牵涉阴府司。
偏偏王志的遭遇,还能引发他对自己与学生之间关系的思考。
是巧合吗……
对各方布局已经有些阴影的裴顺,免不了已经警惕起来。
“但愿是我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