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里人都称您‘蓝半张’,说的是你鉴定字帖古画的本事,但凡您看上眼的物件儿,只需打开一半儿就能看出真伪来。”纪老前辈没有回答蓝一贵的话,反而开口赞他道。
“在您面前,我这点儿微弱的本事可不敢当,都是行里人的错爱!”蓝一贵见老前辈提起自己引以为傲的绰号,在众位同行面前也忍不住挺直了几分腰杆儿。
纪宗圣是什么人物,蓝半张这绰号被别人叫是一个概念,让他老人家称上一句,完全就是另外一层意思了,跟前朝的御笔钦点也差不了多少了。
“你这蓝半张的能力可不止是看字帖古画吧,瓷器是咱这行入门的基础,蓝掌柜先说两句吧。”纪老把皮球重新给踢了回去。
“老前辈,您这是考我眼力呢。”蓝一贵朝纪宗圣笑了笑。
“各抒己见罢了,我已老眼昏花,咱这琉璃厂最终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撑起来啊。”纪老打了个马虎眼道。
“这老狐狸!”蓝一贵暗暗骂了一句,但无疑纪宗圣此时算是在替他扬名,蓝一贵也就没在推脱。
“小子愚见,还请老前辈指正。”蓝一贵朝纪宗圣行了一礼,接着道:“这水仙盆,无疑是正经宋汝窑的物件儿,宋汝窑的东西虽说金贵,但想必在场的各位行家也都见过,这东西自打一个多月前出现在窜货场的那一刻,想必大家都曾心动过……”
蓝一贵的话无疑说进了在场各位的心中,众人心底都是微微一痛,这么个大开门儿的物件儿,稀里糊涂的被一个小辈捡了漏儿,众人都是心有不甘。
“然而,这东西好虽好,但毕竟有个纰漏——”说道此处蓝一贵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
在场的众人瞬间停止了议论,纷纷把目光看向蓝一贵,既然有纰漏则说明东西很可能是假的,也就是说众位行家前辈所谓的“错过”瞬间就不是过错了!
“师傅,您是说这东西是假的?”蓝一贵的大徒弟王财首先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啊,蓝掌柜,您这话什么意思接着往下说啊,别调大家的胃口啊!”另有目的的索巴也跟着应和道。
“没错啊蓝掌柜,这水仙盆有什么问题您直接明说!”余旺财巴不得这东西是假的,好让尚珍阁吃个大亏。
“谁说这东西是假的了?”蓝一贵话锋一转,“宋汝窑的东西,大家都见识过,旁的不说这天青釉就决计仿不出来,再者说了,这东西是大太监李莲英的后辈拿出来的,真伪自然不辨自明!”
“那您的意思是……”另一个掌柜的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是指这东西被保存的太好,跟其他宋汝窑的物件儿不一样,这玩意儿许是在宫里放的时间久了,没什么人接触过,跟一般宋汝窑比起来少了那么一股子蕴意,但东西却是没错,纪老您说是吗?”蓝一贵扭头朝老前辈问道,
“得,该讲的你这蓝半张都讲了,我还说些什么啊!”纪老前辈故作怪罪道。
“纪老,您给解释清楚喽,蓝掌柜说的是什么意思啊?”索巴不依不饶的问道。
“一事不烦二主,一贵,烦你给众位解释一下吧。”纪宗圣做出个请的手势来。
蓝一贵看着众人求知的目光,忍不住有些飘飘然,接着道:“宋汝窑的物件儿,因为战乱给的缘故传世的本来就少,尤其是官窑的东西,更是可遇不可求!”
“《石渠宝录》中就有对天青无纹水仙盆的介绍,乾隆爷御批的在底部刻过诗的,可是但凡贡皇帝玩儿的物件儿,就没有一件儿是独一无二的,底下人为了给自己留个活路,少不了得有那么一两件儿备份的东西。”
“不为别的,万一手头这东西不小心被摔了打了,马上就得有能替换的东西献上!”
蓝一贵说道这里,在场众人都是暗自点了点头,对桌上那天青无纹水仙盆的来历也有了一些判断。
“想必大伙儿都清楚了,这水仙盆本就是用来顶替乾隆爷题过字的那个的,不过乾隆爷既在上面题了字,那件儿就成了独一无二的东西,剩下的这件儿估计就被丢在内务府了。”
“内务府的东西,本就保存的比较好,这水仙盆一直被丢在仓库常年无人把玩儿摩梭,较其他宋朝的物件儿难免少了那么一丝韵味,但毫无疑问是正宗的宋汝窑无疑!”蓝一贵斩钉截铁道。
“要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想必咱们大家伙儿也不至于打眼,最终让尚珍阁的一个小学徒给捡了漏儿!”说道这里,蓝一贵又是羡慕又是鄙夷的瞥了韩子奇一眼。
原来如此!
在场众人茅塞顿开,怪不得当初劳资看走眼了,原来是这物件儿本身就有些瑕疵,要不是被蓝掌柜点明了,自己现在还在懊悔不已呢!
尚珍阁的小学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年轻人没见识,傻不拉几的捡了个漏儿而已,算不得什么。
想到这里,在场众人因错失至宝的懊恼也不由得减少了许多——要是乾隆爷亲自题字的水仙盆摆在眼前他们决计不会错过,眼前这个因在仓库置放的时间久了,太过“新”了,自己才没狠下心买的。
人,最容易原谅的就是自己。
当他自己想给自己找借口的时候,他可以轻轻松松的找到一万个理由出来。
仿造的水仙盆,最大的破绽并不是破绽,而是会成为它最容易被众人接受的优点。
哦,原来当初我看走眼是因为这样啊,原来尚珍阁的小学徒没这层考虑所以才捡的漏儿啊……
如此,众人不再羡慕韩子奇,而是觉得这小学徒无非是占了自己没看出来的便宜而已,他们看向韩子奇的目光也不再是看着一个少年天才,而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傻子罢了……
“没错!”趁着众人对水仙盆的认知盖棺定论的当儿,纪老前辈总结道,“宋汝窑的物件儿,之所以难得,一在其存世较少,汝窑开办不久就被战火所破坏,二在其难仿,旁的不说,居上坊的吴师傅是正经官仿窑的传人,你问问他仿的出来这么好的物件儿吗?!”
躲在角落里的吴德章连连摇头,仿不出来!真的仿不出来!!确实仿不出来!!!一定不能仿出来!!!!
韩子奇见状微微送了口气,老家伙就是老家伙,故事果然朝着佟奉全预想的方向发展过去了——
人们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往往会自欺欺人的去肯定另外一个错误,而且是打心眼儿里的肯定。
这正是所谓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意真!